尾灯

秀梅的手真肉乎啊,肉乎得令邓元发心驰神摇。

贾宝玉说女人是水做的,那是因为他太嫩,对有经验的男人来说,水做的哪儿能比得上“肉乎”。

他不能像小青年搞对象那样搂搂抱抱,刚一接触,就直奔主题,万一不合适,将来连个退路都没有。

也不能像知识分子那样,务虚不务实,没完没了地写情书,一写就是几年,谁耗得起啊。

邓元发难得写信,就是一封与老战友互通有无的信,不到一页纸,少说也得花上半个小时。再说,什么事情都会发生,白纸黑字,将来都是凭证。

只有拉拉手喽!拉拉手,谁能说什么呢!同志之间,不是也经常拉手吗?只不过和秀梅拉手的时间,比一般同志稍长一些。而且在两秒钟之内,还能不露声色地把秀梅的每个手指头,搓上一遍。

只要和秀梅拉上手,邓元发的犹豫就会化为乌有,要是他不克制自己,“咱们结婚吧”这句话就会脱口而出。

可是一撒开秀梅的手,邓元发又会反过来复过去地掂量,结婚还是不结婚?啊呀,真是为难死了。

不结婚,那日子有多难熬。

儿子们一人霸着一间朝向顶好的房间,把那间背阴的、最小的留给了他。“反正您是一个人。”他们说。

老大的媳妇真厉害,连晚上用的那块布,也让保姆给洗。当着公公的面,只穿一条内裤和贴身小背心,便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吓得他连在自己家里,眼睛也没处放,谁知道会撞见什么!老人们说过,看了不干净的东西,闹不好得长针眼呢。

老二的对象也不善,还没过门儿,就开始搂扒,妯娌不和已见端倪。

这个家,好得了吗?针尖对麦芒啊。

饭桌上要是有点好菜,老大往媳妇碗里夹,老二往他对象盘子里扒拉,至于老头就没人管了。要是他动作慢一些,吃到第二碗饭,就剩盘子底了,邓元发老是扮演打扫盘子底的角色。没办法,快不了,他的牙口不行,干不过那四副好牙。

天爷!没有他这个老头,他们上哪儿找这个便宜?

房租、保姆费、水电费他掏,就连肥皂粉、大便纸也由他买,好像他的工资会下崽。只有饭费,每人象征性地交十块钱。物价这么涨,十块钱能干什么?

逢到邓元发头疼脑热,他们顶多敷衍了事地问一句“爹,您好点没有”,或是“要不,您上医院瞧瞧”,更不要指望他们嘘寒问暖了。有次邓元发病了,想吃碗荞麦面饺子,都不知道找谁说。

看吧,一到晚上,他们就双双对对钻进各自的屋子。一间房门底下,透出粉红色的灯光,一间房门底下,透出浅绿色的灯光,然后便是叽叽哝哝的说话声,生怕他听见似的。也不知道说什么,老也说不完,扔下他一个人,坐在黑洞洞的客厅里看电视。

电视节目又老是那一套。女人们袒胸露背,七老八十了,还像没见过男人的大姑娘,扭来扭去。眼睛上粘的那个假睫毛,活像趴着两条大蜈蚣。男人们呢,油头粉面,挤眉弄眼,男不男,女不女,全像被骟了似的。

可不看电视,又能干什么?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这还像个家吗?连旅店都不如。

结婚呢,秀梅那儿还有两个孩儿。一个上中学,一个上小学,什么时候才能供出来?早着哪。她一个小学教师,能挣几个钱?过日子还不全得靠他。

……秀梅是不是冲着他的工资来的?她那些关心喽、洗衣服喽、织毛衣喽……会不会是放长线钓大鱼的诱饵?据说现在工资高的半老头子找媳妇,比年轻小伙还容易。

不管儿子、媳妇怎么刮他,到底是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儿媳妇。他凭什么替别人养孩子呢?记得小时候拉屎,爹老说“憋着,到自己地里拉去”,憋得他肛门生疼。这就是庄稼人常说的,肥水不流外人田哟。

谁知秀梅从前那个男人,是个什么混账王八蛋,好,他倒逍遥去了,让邓元发来给他养孩子。养了半天,到了儿也不会和他一条心,还是那个王八蛋的孩儿。他这是何苦呢,有钱没处花了是不是?

说他王八蛋没错。邓元发早就通过人事部门,对秀梅的情况做了全面了解。尤其是离婚问题,万万要了解清楚,她要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到时候也给他来个离婚怎么办?本来就是个二婚头,再来个离婚,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秀梅政治上可靠,业务上也说得过去,至于离婚,确实是那个男人的不是。

可怜的秀梅!

她应该有个依靠。女人就是这个样子,屋里没个男人撑着,日子便过得恓恓惶惶,就像羊群里的那些小绵羊,咩咩地叫着,老想找那个头羊靠一靠。

看得出来,秀梅就等他这一句话了。可这句话,好难出口啊。邓元发是言必信、行必果的人,不会干那号不负责任的事。不像有些人,走到哪里乱许愿,热乎两天,人一走就完啦。女人们,可怜哪,不能那样对待她们。你这里脑子一热,随便说说,她们可都是认死理的人,到时候死死缠住你,甩都甩不掉,看你怎么办。

开车铃响了。列车员催促乘客上车、送亲友的下车了。

秀梅用她那圆乎乎的眼珠子,悠了邓元发一眼,说:“快上车吧。”

秀梅不胖,可是哪儿哪儿都是圆乎乎的,连眼珠子也是圆乎乎的,招引得邓元发总是涌起捏捏她、揉揉她、搓搓她的欲望,于是不由得又去和她拉手。一拉住秀梅的手,邓元发又舍不得放开了。秀梅脸红,喘气,又不好意思马上抽出自己的手,怕邓元发难堪。只好佯作不觉地说些没头没脑的话:“……不是就要退下来了,怎么还让你出差……听说那里有流感……有空写封信来……”

小傻瓜!不是因为快退下来,他还不出差哪。这样的机会不多喽,出一次少一次哟。

从前邓元发最不喜欢出差,虽说地方上的同志迎来送往、前呼后拥,接待得很周到、很实惠,但他想,那些名山大川、山珍海味、地方土特产,反正都在那里摆着,跑不了,慢慢来。谁知道中央来了个取消干部终身制,这一家伙,那些实实在在的东西,说没就全没了。

有消息说,今年年底对那些到年龄的干部,毫不含糊地要来个一刀切。有人编了个顺口溜:“三十任你挑,四十步步高,五十正发烧,六十砍一刀,七十当柴烧。”真是透彻啊,无比的透彻。

三中全会以前,邓元发不怎么听报告,也不怎么认真看那些红头文件。他觉得,那些报告即便不听,那些文件即便不看,也没什么关系,它们几十年如一日地守护着他的既得利益,至于各项政策的贯彻执行,只要往左再偏一点,总不会离了谱去。

三中全会以后,他是有报告必听,有红头文件必读,不但他变得敏感了,就连他的两个儿子也变得敏感了。因为在那些报告、文件里,总能找到一些新的“精神”。那些“精神”,慢慢地、一点一滴地把他们的既得利益化为乌有。比方那个干部“招聘制”,对他虽不存在什么威胁,即使对他的儿子,眼下也不会立即发生无人招聘的危险,但他仍然感觉到它对儿孙们的潜在威胁。

从地下通道里钻出两个踩着点儿的乘客,背上背着、肩上挎着大大小小的提包,火车头一般地喘着粗气,横冲直撞地朝着即将开动的列车奔来。他们也不看车厢号码,见门就上。

守在软卧车厢门口的女列车员,只打量了一眼,便断定他们不是软卧车厢的乘客,很不客气地拦住了他们:“往后走,这是软卧车厢。”

两位踩点儿的乘客,朝远远的车尾看了看,又掉过头来恳求她:“同志,快开车了,让我们先上去不行吗?”

“不行。既然知道快开车,还不早点来。”说罢,便高高地抬起她那很有身份的下巴,一动不动地看着,或是根本没有看地看着前方。她那尖尖的面孔,板得像一枚又酸又硬的青杏。

她是软卧车厢的列车员,接待的都是一等人物,自己也就一等起来。因此她不愿和眼前这两个人多嘴多舌,以免掉了自己的身价。

把门,恐怕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权力了,居然也有人为了图方便求她,而她居然能嘎嘣脆地给人一个回绝,这让她稍许尝到了权力的滋味。

站在车厢连接处的秦铁丹对她说:“小同志,让他们上来算了。”

那枚青杏,仿佛霎时间熟透了,变得又甜、又红、又软,并且甜得恰到好处地笑着说:“我们要保证首长的安全嘛。”

秦铁丹说:“啥个保证安全,哪儿来那么多不安全的因素嘛。刚进城的时候,我们还不是成天在街上走来走去。现在呢,坐进了小汽车,还要拿个纱帘挡住……把我们和老百姓隔得越来越远喽……”

女列车员想,这个老头真怪,有谱不会摆,有福不会享。人家求都求不到,他还嫌坐汽车喽、拉纱帘喽……

那两个踩点儿的乘客,只好背着沉甸甸的行李,朝远远的列车尾部奔去。他们肩上的挎包,无意中把邓元发撞了个趔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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