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的灰尘——也说玫瑰,在它如此盛开的时候

想不到终有一天,大大小小的“灯”会在生活里扮演一个角色,而且是个不小的角色。

露西从来心不在焉,总会忘记很多事,如今却沦落到怎么也忘不了回家先开灯这件事。

她张着双臂,手指一个不漏地掠过各个房间大大小小的台灯、壁灯、吊灯、射灯,包括门厅的门灯开关,将那些灯盏一一开将过来。

这套坐落在第五大道拐角、算不上太大,也算不上太小的公寓,顿时就显得热闹起来。虽然只是“显得”,也比没得“显得”好。

看着那些亮起来的灯,露西的嘴角,不易察觉地吊了一吊。即便无人在场,露西也不会显露自己的败势,或者不如说,即便独面自己,也拒绝承认下坡是不可避免的。

而灯盏,从不多嘴多舌。

她摘下帽子,甩了甩依旧不见稀少的头发。一种生就的、连她自己也不曾察觉的高睨孤介,在那对老粉钻耳环的闪烁中,极为短暂地露了一脸。由于混杂在万缕光闪之中,那难得一现的高睨孤介,很容易被误认为是那片光闪中的一缕。

如果没有什么场合,露西并不喜欢佩戴首饰,甚至不会经意自己的衣着,如果走在大街上,谁也不会从她的衣着,猜出她属于哪个阶层。露西不喜欢把名牌贴在身上,根本不在意有人对品牌,也就是对钱财的尊重超过对人的尊重,更何谈对个性的尊重。真遇到一对只识金和玉的眼睛,露西不过笑笑而已。

安吉拉说:“这是因为你知道自己有钱,不但有钱,而且还是些‘老’钱。”

可不,不论露西穿什么,都穿得理直气壮。

说起来可能让许多致力于外包装的人士气馁,不论多么昂贵的包装,总是有价可循。泡沫时代,一夜暴富不再是神话,包装出一个富豪或出入豪门的太太,何足挂齿。然而,不论何时何地,那种如入无人之境的自如、淡定,而不是财大气粗的骄横,却是多少钱也买不到的。那些服侍人的人,尤其识得这一点,安吉拉对此深有体会。

粉钻耳环不过是祖母的遗物,祖母去世前握住她的手久久不放,并把这副耳环留给了她,虽然祖母那时已不能多说什么,但显而易见她是心有所托。露西不知道祖母为什么偏偏疼爱自己,据说因为她最像祖母的做派,例子之一是当年祖母驾一辆马车穿过荒原,送重病在身的丈夫远去求医的路上,独自一人,用一杆长枪干掉了拦路的狼群。

作为回报,露西有时不得不担负一下祖母的这份重托。

晚上的聚会,无非是慈善机构的例行年会,没有这样的聚会,她难道就会推卸自己的责任吗?!

露西打了一个哈欠,想,为一个什么聚会而不是为自己高兴装扮;在陌生的、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挤来挤去,与并不愿意与之握手的人握握手,甚至吻一吻并不想吻的脸蛋;说一点不着边际的应酬话;吃一点大路食品;喝一点不冷不热的咖啡……好不无聊!

她打着哈欠,再次环顾大大小小的灯。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同样瓦数的灯,也就渐渐觉得不够亮了。

然后换上居家的衣服。

看了看脱下的那套黑色晚装,神色漠然得就像它们方才没有为她效过力。

随手把丽丽·庞斯的CD盘放进音响,气若游丝、轻若蝉翼的纯净高音,回旋在每一处角落,这是她们那个时代的歌声。丽丽·庞斯早就不在了,谁都会不在。如今,除了会抖搂浑身那摊赘肉的布兰妮,就连惠特尼·休斯顿、麦当娜也是明日黄花了。

那时她还年轻,爱歌声、爱锦衣玉食……总之是天马行空地及时行乐、及时享受,却从来不像许多同代人那样,爱热闹、爱等待,好像那时就知道,人这一生等待的,不过是自己制造出来的一些符号,更不会将获得享受的可能倚托在他物之上。

又煮了一壶咖啡,刚才在聚会上喝的咖啡能叫咖啡吗!

是有点晚了,可是她有那么多觉要睡吗?

房间里顿时弥漫起咖啡的香味,她就喜欢包裹在咖啡的香味之中,真比包裹在香水的气味之中更为惬意。

从从容容地给自己倒了杯咖啡,溜溜达达到了窗前,坐在宽大的窗台上向外望着。

年年岁岁都是这番景象,永远的车流、灯光,可是还能看。

第五大道上圣派特力克大教堂的尖顶遥遥在望,安吉拉和大卫就在那里举行的婚礼,过不了几天,汪达也要在那里举行婚礼,不用猜,又是安吉拉的主意。

安吉拉美艳如南方的阳光,她的色调也像她的画作,属于大刀阔斧、浓彩重泼、非此即彼、绝对不肯含糊的后印象派,而大卫最为推崇的就是后印象派。

自然也像后印象派绘画那样,免不了“装饰性”。如今连出租车司机都识得凡·高那个“向日葵”的符号,他的行情好到这个地步,不是没有道理。至于塞尚和高庚在圈子里的情况,恐怕也差不了多少。

也就难怪安吉拉会把上流社会那些习俗、礼仪,当回事儿来把握,说是追求极致也无不可。

比如不惜重金到交谊舞学校学习交谊舞;

苦练钢琴;

拿本眼下众所周知的书,坐在客厅的小沙发上或是室外树荫下读一读;

等等等等。

凡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老式英国家庭还在坚持的、女孩必须修炼的那套本领,安吉拉可以说是一项没落,虽则她与这种家庭没有一点瓜葛。

下午从学校回来,或是家里没有客人的时候,头上常常顶着一本书练习走路,以求练就一副行走时上半身纹丝不动的文雅模样。

那麻木不仁的书本,却不念安吉拉的一番苦心,不时从她头上掉下,随之是安吉拉所欲不得,或欲速则不达的尖叫。按理说,经过一段时间之后,这种尖叫该是习以为常,但还是让凡事见怪不怪的露西猛地一惊。

露西就想,那些淑女教科书真是害人不浅。

如果淑女教科书真有那样大的本事也就好了,问题是世上没有任何一本教科书可以包罗万象,总有挂一漏万的地方。

偏偏那些细节过小,又由于无处不在、防不胜防,难以掌握到不但让教科书绝望,更让修炼它的人绝望。

上个世纪下半叶,英国人对苏联KGB一起间谍案的破获,让处于世界领先地位的苏联KGB,很长一段时间摸不着头脑。其实事情非常简单,那位混入英国籍的苏联KGB横过马路时,为确认过路安全,按苏联汽车靠右行驶的习惯,先看左路来车再看右路来车,而英国汽车是靠左行驶。这种经生活环境长期调教、深入肌理的细节,怕是无法改变的了。

也就难怪那些教科书培养出来的淑女,经常会在某些细节上露出破绽。

应该说安吉拉的功课做得有模有样,在他们那群一同长大的孩子里,没有谁比安吉拉更像他们那个圈子里的人了。

间或在非常小的细节上露一回馅儿,不过无伤大雅。好比说,直到现在,喝汤时举勺的手腕到了眼前总是忘记向里转、将勺子平直地送入口中,而是把勺子就势横在嘴边。试想,那样阔长的勺边,在不可对众大咧牙膛的情况下,如何送入口中?如要将汤吃进嘴里,只好吮吸,即便控制得再好,也难免吸吮的动静;

只能戴在中指或无名指上的宝石或钻石戒指,却像极尽个性张扬、装饰性的戒指那样,不伦不类地戴在食指、拇指、小指上扮酷。

…………

露西早早准备好了礼物。

这份礼物颇费思量。本来想买一套“梯凡尼”酒具或是别的什么,可是如今的“梯凡尼”也渐渐成了大路货,怎么能送汪达?如果给安吉拉买礼物就会容易得多,只需在法国Baccarat水晶系列中选一套皇家系列的Harcourt,或是极尽奢华能事的Masseua,一定深得她的喜爱。再不,一套不厌其烦的爱尔兰水晶Waterford也行,可以让她摆在餐厅的橱柜中,以供鉴赏。

英国瓷器Wedgwood呢,同样老气了,好在最近有了新的设计系列Niro,尤其是那套黑色系列,简约、粗陶的质感,不要说汪达,连她自己也喜欢的不得了,如果不是如此厌烦琐碎的生活,露西肯定会为自己买一些。可惜什么事都不能两全……

其实什么时候想念它了,就到橱窗前看看,又何必据为己有?就像奥黛丽·赫本主演的那部电影《梯凡尼的早餐》——只好这样开解自己了。

想来汪达定会喜欢,却不知安吉拉看了会说什么,安吉拉对礼物是很挑剔的。

有一年圣诞节,安吉拉对她抱怨说:“这个圣诞节,我已经收到三件卡什米尔毛衣了。”

那时露西还年轻,年轻的露西回答说:“你当然不会指望这些圣诞礼物,来包管四时替换、打发日子吧?”

那时父辈人还在世。

能指望那一代人有多少创意?父亲像这种家庭里的所有父亲一样,从不过问家政,只在餐桌上轻描淡写地关心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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