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順治十八年正月,是一個寒冷的冬。剛過完年,一群一群的叫花子像從冒來似的又開始沿街乞討。北京城哈德門西的店鋪屋簷、破廟裏擠滿了這些人。一、一窩窩在城牆根搭了破庵子、茅草棚,竟有長住來的意思。在李闖王兵敗後,北京城內屢遭兵亂,人口十五六。東直門內外瓦礫遍,有的是空閒的方,不真人滿為患了。這些人操關東口音,有不少像是直隸、山東、河南一帶的人,披著襤褸的襖子,腰間勒根草繩,端著破碗向人們討飯。

「爺娘,積德行善,賞一口剩飯吧。俺是從熱河逃難來的,有老,有,沒法子呀!」

「阿彌陀佛!罪過喲!冬的哪來的災,跑這麼遠的路?」

一個肩頭挑著補鍋傢伙的壯年漢子聽了這話,將臉一扭停住了腳,冷笑:「你是子腳的人,怎麼知鄉的!他媽的,鑲黃旗圈了老子的,不飯,吃毬毛?」說著辮子往脖子一盤,氣哼哼走了。

讀者至此,或者會問:什麼叫「圈」,便這等厲害!

原來,滿洲人未入關前,八旗兵征打仗,馬匹、器械是備。各旗為辦軍需給養,占有量旗,各旗的主兒、王公宗室日常揮霍量消耗金銀,便在關外各設置不等的莊園。入關後,前明的皇親、國戚、文武百官在闖王入京後,死的死,逃的逃,撇了無數的無主荒田。爾袞便令「盡行分給東來諸王、貝勒、貝子、勛臣人等」,丘八爺們當盡挑搶。他們一根繩子,拴著兩匹馬,頭插一杆旗,後頭的兵丁狂抽猛攆,兜圈子算圈子,圈子裏的便了旗人的產業了。這就叫圈。「這是我鑲黃旗的」,「那是我正白旗的」。甚或有更霸的,還圈子裏邊的百姓一律趕,或者換一點沙窩鹼給他們。這還算客氣的,更橫的還乘機搶掠。圈所,室中所有器物一律留,妻女長醜的,「開恩」著原主帶走;長有點姿色的便將留。弄京畿、直隸、山東、河南、山西七十七州縣,縱橫二千,田園荒蕪,哀鴻遍野,餓殍滿,哭聲不絕於耳。其中有被迫鋌走險為「盜」的,就不盡其數了。

單說京西永興寺街,有一客棧,名叫「悅朋店」。這概取「有朋遠方來,不亦悅乎」意。這店的後院有十幾間客屋,專供舉子進京應試時候住的。目離開科尚早,生意甚是清淡。當街三間門面擺著四張八仙桌;向北折是一間雅座,供客吃飯;門面東一長櫃台兼賣酒零星雜貨。夥計們是鄉人,回過年了,店裏有一位何老板幾個遠鄉的徒工支撐。正月初八清晨,店裏剛摘門板,聽「唿通」一聲,倒進一個人來。

店老闆何桂柱聽夥計們喊叫,趕緊蹬褲子,夜壺往床底踢了踢,踏拉著鞋就往外跑。一,這個人約莫有二十幾歲頭,頭戴了頂一丟兒錫的青麻帽,拖二尺長的辮子,頭髮總有兩個月沒剃了,灰不溜秋長了足有半寸長。棉袍子像給鳥銃打過,一朵朵爛羊油似的破棉絮綻露來。他臉色,像生薑一樣黃中帶紫,雙目緊閉,人已是凍僵了。何桂柱不由嘆了口氣:「罪過!這是常,送城外左莊化人場吧。啐,今真晦氣!」

夥計們張羅著找了一領破蓆將死人捲,正弄塊破門板人抬走,店後門簾一響,走一個人來說:「慢!」

眾人回頭時,來的人約有三十歲,戴著青緞瓜皮帽,穿著黑狗皮醬色綢馬褂,裏頭罩著灰團呢長袍,千層底衝呢靴子著一明檢,穩穩站在門當間。店主人忙陪笑:「二爺早,這是凍死在門外的一個窮秀才。」

「死沒死再說。」他一邊說,一邊走前蹲身子,手在青年鼻子底試了試,拉手來搭脈摸了摸:「人還沒死絕!快熬一碗薑湯,不,先弄點熱酒來!」夥計們面面相覷,站著不動,何桂柱連忙說:「爺已經吩咐,還不快點?」

來的這個人是個舉人,揚州人,叫伍次友,是個聞名於江南北的才子。世豪富,祖曾做過幾任官。開店的何桂柱先前就是他的傭人。崇禎年間,兵荒馬亂,伍老太爺怕樹招風,讓人各投親戚。何桂柱的爹是個生子兒,沒有親人在外頭,老太爺一發善,幫他在本開了一個店。清兵入關,史法在揚州抗清,城破後,城內血流河。何在揚州待不,索遷往北京來。這伍次友原是侯方域的學生,清室定鼎後便從了意,考了秀才,中了舉人,是伍老太爺向明,立誓不食清粟,閉門在專注《德經》。這伍次友進京應試,恰又遇了何桂柱,乾脆就住進了悅朋店。今雖沒有主僕的名分,那何桂柱還是對這位少主人禮敬甚恭的。

人們七手八腳那快凍死的書生抬進店,一碗熱黃酒灌,約莫一刻時分,那青年眼睛微微睜了一又閉了。伍次友吁了一口氣:「我頭那間房收拾一,讓他躺,養幾日就了。」

何桂柱不禁躊躇:「這公子是,救了人,還養活人……管他呢!橫豎又不花我的錢,一總兒等揚州那邊來人算賬。」伍次友見何老板猶豫,便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再說,救人不救活不像話。」何桂柱忙:「照爺吩咐的辦就是。」

掌燈時分,那青年終於醒過來了。約是兩碗熱騰騰的雞絲湯掛麵的,他的臉泛了紅色,是還有點頭暈,見伍次友舉著燈籠推門進來,便掙扎著來。伍次友忙按住他,說:「朋友,別動,你就兒躺著。」那青年就屈身,在枕頭連連叩頭:「恩公,是您救了我!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恩不言謝,我總粉身碎骨報答您老的!」說著,一串淚珠從他清秀的面孔流了來。

伍次友拉了張椅子在他身旁坐,關切問:「你叫什麼名字?為什麼來北京?怎麼會落這般步?」那青年半靠在枕,喟長嘆一聲說:「恩公,我是正黃旗人,叫明珠,說來先祖是龍子鳳孫。先父尼雅哈是睿親王爾袞帳一員佐領,從龍入關。爾袞壞了,先父被株連罷官,氣一病不,就敗落了。無奈隨叔父流落在蒙古。納爾泰爺憐我們,給了一塊耕。不料年秋,鑲黃旗旗主兒鰲拜又換正黃旗的,說爾袞圈的年頭,鑲黃旗吃了虧,今找回來,這就活活坑了我們爺們!原這老賊總瞧著先祖的面子,留這塊活命,誰知這老雜種絕情很,竟派他的兄弟穆瑪在雪我們一個屯的人全趕了來,一火燒掉了村子……慘哪!」他擦了淚,哽咽著又說:「我們叔侄從熱河一路討飯進關,在太平鎮又遇了強盜,硬逼著入夥。您,父親死活不知,我怎幹那種?沒辦法逃跑,叔父被強盜一箭死。我孤身一人進京,是找先父的同寅打個抽豐,哪裏,人情比紙還薄!一聽說我罪了鰲拜,誰不敢收留我,流落在街賣字為生。憐我一個簪纓族,落這樣場……這幾,雪,肚裏餓,在這店門口躲一躲雪,誰知就……」

明珠越說越傷,索放聲哭:「恩公!您就是我再生父母,骨爹娘!明珠今世難報,來生結草銜環必酬恩!」

伍次友聽這裏,不覺淒酸,忙安慰:「明珠,什麼不說了。這年頭,老百姓誰有什麼日子過!這幾北京城裏飯的這麼,是關外被圈了無歸的人——你在京裡還有什麼親人?」

明珠搖了搖頭:「沒有什麼親人了,就是有,難見一面。」

伍次友聽說,忙問:「那怎麼會呢?」明珠定了定神,說:「聽說我的一個表姨孫氏,是當今皇子三阿哥的母。七年前見過一面,就進宮了。那宮禁森嚴,我這麼個樣子怎麼進呢?」伍次友沉吟了一會兒,說:「你就先在這兒住吧。你既通文墨,又有功名在身,將來不愁沒有個進身的機會。萬一不行,我給你帶一封信投奔父,請他老人給你找碗飯吃。我叫伍次友,揚州人,在這兒等著應試。一場考畢,我們就回南邊。」

明珠是個絕頂聰明的人,聽伍次友此說,掙扎著從床來,在咕咚咕咚磕了三個響頭,說:「頭有青,我明珠若負忘了伍哥救命恩,猶此筆!」說著便從袖中抽一枝號雪狼毫湖筆,就著燈影裏「咔」的一聲拗兩截。

二人正說親熱,棉簾一掀,何桂柱走了進來,低聲說:「二爺,方才十三衙門巡頭王太監來喝酒,說是有風聲,順治爺駕崩了!」

※※※

「皇駕崩了!」這消息不脛走,通過酒肆、茶館、戲園子這些聚人的熱鬧處一時間傳遍了北京城。但在明發詔旨前,人們還躲在一旁悄悄,找知朋友此這般煞有介比劃一番:

「皇才二十四歲,年紀輕輕兒的,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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