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時，正是未末時分。康熙一行仍由原路返回，張萬強早就在神武門裏候著了。魏東亭眼瞧著他們進了內，才放打馬。
陰厲害，悶像在蒸籠裏似的，西方猙獰怖的黑雲還在一層層壓了過來，整個街一片陰沉沉的。魏東亭的處在虎坊橋東的巷裏。一個極普通的兩進四合院，除了兩個當差的、十幾個僕人一個老門子，餘就沒人了。他在內務府一向極少與人來往，回靜悄悄的院子裏，殊覺無聊，便脫了外邊長衣練功夫來。
他的武功原是在奉時跟著名俠朋少安習學的。這朋少安雖是師傅，其實年紀並不，是武當十代宗師野雲人的關門弟子，二十頭便已名震鄂豫。教了三年，朋少安回南方遊歷，師徒才分手。因氣悶熱，練了一趟形意拳，魏東亭已汗浸衣衫。他收勢正沐浴，卻見老門子進來回：「外頭明老爺來了，不知在哪裏人打架，頭破臉腫的，請見爺呢！」
魏東亭三步兩步搶二門，明珠已進了前頭井院內，身衣服掛破幾處，襟破肘露，臉還有幾處抓傷，情形甚是狼狽。一個月未見，一個風流飄逸的進士老爺息這般模樣，魏東亭忍俊不禁，「噗哧」一聲笑：「表台，你這新貴人這是怎麼的了？」
正打趣間，卻見明珠身後還站著一位老人，髮辮已經花白，袍子撩一角扎進牛皮腰帶裏，玄色湖綢燈籠褲套在鹿皮靴子裏，雙目炯炯站著，甚是威武。魏東亭頓覺眼前一亮，顧不見禮，前一握住老人的手：「史爺，你讓我尋苦！這一向在哪裏？鑒梅呢？」
「賢弟！」明珠在旁擺擺手，「咱們進屋談！」魏東亭會意，對老門子：「你玉樓春弄一罈酒來，我們親戚年不見了，今個兒樂樂。」老門子一邊答應，一邊了。
三人走進西廂房坐定，明珠長嘆一聲，苦笑：「賢弟，今日險些送了命！不是老英雄手搭救，就完了！」
原來這十幾日明珠住在嘉興樓翠姑那裏，今日早晨拜客，回悅朋店。其時已過午，剛走店門口，便見何桂柱滿面笑容忙不迭迎了來，殷勤：「您老來了，裏頭有雅座，裏頭請！」
何桂柱裝模樣當生客讓明珠，倒使明珠墮霧中。正遲疑間，明珠瞥見幾個不三不四的人坐在前店吃酒，像是衙門裏的人，斜著眼兒往這邊瞧。他知有異，口裏：「不閒，」便溜吉。
不料剛轉身便一個人撞個滿懷，抬頭一，幾個彪形漢已擋住路。為首的是個四方白淨臉，三角眼吊著不住抽動，兩手插腰格格冷笑：「明老爺，你很聰明，何老闆挺機靈，那位伍先生是不是這麼有耐呀？」旁邊一個漢子諂笑：「還是訥謨老爺眼亮，差點讓這子溜了號！」見明珠已落網，店裏的幾個人身笑著圍攏了來。訥謨猛的一捉住明珠前，問：「說！伍次友這幾日往哪裏了？」
明珠此時，橫了，脖子一梗回答：「你是什麼人？我是有功名的！」
「功名？」訥謨哈哈笑，「你不就是個同進士嗎？還做他娘的春夢呢，早讓鰲中堂給革掉啦！」周圍幾個熱鬧的，聽說拿了一個進士老爺，伸著脖子發呆，聽訥謨說有趣，便跟著哄笑。
忽人叢中擠一個老者，伸手攥住了訥謨腕子，陰沉沉說：「放手！」訥謨掙了兩，恰鐵鑄一般，掙脫不開，頓時臉脹通紅，又驚又怒，喝：「老雜種，管你的屁！」
明珠記極，一眼便認老者就是西河演武賣藝的史龍彪，靈機一動掙開身來，指著訥謨叫：「史爺，這是一夥強人，您快救我！」
其實不他說，史龍彪認訥謨，抄蘇克薩哈時，就是訥謨帶人守的門，他混在人中才溜脫身。今日見訥謨在此，正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當不理會明珠，問訥謨：「幹嘛欺侮良人，你是做啥子的？」
「說來嚇酥了你骨頭！」訥謨將脯一挺：「老子是御前四品帶刀侍衛，這會子奉了鈞旨拿人，走了人犯，唯你是問！」史龍彪冷冷一笑，伸手：「憑證？」
訥謨斜視一眼史龍彪，「噌」從懷中抽一札折子甩了過：「你個兒睜開狗眼瞧瞧！」
史龍彪接過斜睨一眼，雙手「啪」一合，「嗤」的一聲撕兩半，淡淡說：「假的！」
「你……你！」訥謨頓時怒火燒，一個黑虎掏猛向史龍彪撲來。史龍彪不慌不忙，左臂一格將訥謨從旁甩過，順勢右掌向他後一拍，說：「子！再學幾年且來手！」訥謨直衝一丈開外才站住腳，唿哨一聲叫：「！」
跟訥謨的十幾個便衣軍漢聽號令一齊手撲向史龍彪。史龍彪一個「懶扎衣」撂倒了前頭三個人，一手拽了明珠，一手隨意揮灑奪路。兩個人進城在人群中混現在，眼日暮人稀，明珠才拉了史龍彪來投奔魏東亭。
聽了明珠此這般一說，魏東亭半晌沒有言語。史龍彪見他躊躇，笑：「賢侄放，我知你這裏非安全，一斷黑，我們就走了。」正說著，老門子已買酒回來，在桌布了幾樣點便退。魏東亭一邊斟酒，一邊笑：「老伯說什麼話！等您盼您，尋您找您現在已有五年了——這幾年你們怎麼過來的，怎的就不來見我？」
「說來，苦啊！」史龍彪嘆息一聲，陷入深深回憶中，「那次西河沿見面，你尋車子。不一會兒，穆瑪的馬隊漫捲了過來，䠀著林子搜拿。鑒梅當時見情形不妙，就催我快逃……面色驚煞白，直今，我一夢，就在我眼前晃……
「鑒梅對我說：『您不逃兩人走不脫！您走了我或許還慢慢設法逃脫！』說完就了樹，楊樹葉子晃嘩嘩直響。
「我急一身汗，真是無計施，聽著馬隊越逼越近，一橫就直奔西北方向。鑽樹叢半光景，就聽後頭人嚷馬叫，喊著：『拿住了，在樹！』
「正身再逃，忽見前面伏的兵立身來奔向鑒梅那兒。我才知這片林子早被團團圍住了。此時單槍匹馬，武功再高是無。我一刻不敢耽擱，便順著沙窩的草稞子跑河沿，還聽後頭有人高喊：『老傢伙在那邊，快追呀！』
「顧不春水刺骨，我趕緊跳河游過對岸，剛爬堤，就聽馬蹄聲雜亂，已繞過橋追來。我施了輕功，幾個箭步竄官。當時正是早春，莊稼沒來，搭眼一瞭，望一外，這時真是無路入無門！」
講此，史龍彪舒一口氣，端一杯酒瞧不瞧飲了，接著又：「正慌張無計時，隱約聽西邊噹噹鑼響。當時身衣服濕透，實在不像人樣，這必是過往官員，與其讓穆瑪拿住，還不投官求告，便直向正西飛奔……」
「那是誰呢？」明珠聽頭冒冷汗，擔問。
「蘇克薩哈中堂。」史龍彪答，言不勝感慨，「他見我濕淋淋的跑來跪在轎前，就問我是什麼人，為何這等狼狽。我說是賣藝的，後頭有歹人追趕——話未說完，馬隊就了，領頭的給蘇人請安，說是拿賊，向蘇人我。蘇人問明是穆瑪的人，便板著臉不肯放，逕打轎帶回府中。
「當午，蘇人在後庭審我，問明了情由，倒沉吟了半晌，後來說：『你既有武藝，且留我這裏，教教裏子弟。待有機會，我給你尋個身。』從此我就留在蘇府做了教頭。」
「那鑒梅呢？」魏東亭急切問：「後來您見著了？」
「沒有。」史龍彪撫掌嘆息，「蘇中堂說鰲中堂總尋他的，勸我少，我不忍連累他，後來幾次悄悄變裝來，打聽似乎進了鰲府。侯門深海，再詳細的就不知了……你這裏我倒知，又何苦一人煩惱，就沒來尋你。不蘇府遭了難，幾乎殺了滿門，我帶著他的兒子常壽就跑來了。——不管怎樣，我總對他。」
魏東亭聽著史龍彪話音兒似乎意猶未盡，開口問他進京的目的，又搖搖頭沒有張口。明珠忍不住問：「蘇公子現在在哪裏呢？」
「我藏在鄉了。」史龍彪說這裏便不再吭聲，魏東亭難再問，悶坐吃酒。良久，魏東亭才打精神：「史老伯脫難，又救了明珠兄，今日聚會實在難，咱們撿高興的說罷！」
但他中終究有，難引興頭來。史龍彪為他乏了，便：「你累了，今早些安息了吧！」魏東亭一笑：「我不是累，我在一件，那鰲拜怎麼知伍先生還在北京，又派人抓他的呢？」
史龍彪不知此頭尾，無法回答。明珠低頭思忖一會兒，忽拍手說：「鰲拜抄了蘇中堂的，抄哥的卷子，不疑？」
一語提醒，魏東亭恍悟。忽又何桂柱，頭又是一緊，「他若拿住何桂柱，豈不……」
他面色陰沉，正身處置此，老門子進來稟：「爺，外頭張公公來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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