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由太監張萬強侍衛孫殿臣護衛著回養殿，早有蘇麻喇姑冒雨接了。方才情景，康熙有點害怕，又頗有點意。緊張、興奮、焦躁、激動，各種情緒在中攪動，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鹹俱全。蘇麻喇姑為他除了冠服，穿一件石青夾紗褂，面綴著白檀馬尾鈕帶，頓時覺身舒展了不少，趿著涼鞋踱了幾步，躺倒在軟榻，頭枕雙手，目光炯炯望著殿頂的藻井神。
蘇麻喇姑在旁著，：「十四歲的人，便這等深沉老練，虧伍先生教授有方……」站著了一會神，連康熙喚不曾聽見。
康熙正再叫，卻見蘇麻喇姑身穿著太賜的杏黃坎肩，身著荷綠色長裙，在微紅的宮燈顯格外風姿綽約，神態俊逸，手裏擺弄著素紅紗絹默默沉思，儼一枝臨風芍藥，不禁呆了。他一次，這個平時冷峻潑辣的女郎，有時竟此溫柔人：「我富有四海，貴為子，為什麼不……」這裏，康熙覺跳氣喘，又輕聲叫：「蘇麻喇姑……」
蘇麻喇姑一怔，回身走近康熙，問：「萬歲爺，是不是有點冷？」說著順手拉一床夾被給他蓋。康熙卻輕輕推開了，熱烈注視著，說：「阿蘇，你坐這兒。」
那灼熱的目光，任何人會明白它的意義。蘇麻喇姑頓時慌怦怦直跳，低聲說：「奴才不敢……」康熙一拉過的纖手，輕輕撫摸著：「這裏沒人，你管坐。」
蘇麻喇姑既不嗔又不躲，張皇四面，宮女們早已躲遠遠的了，紅著臉挨著康熙身子坐了。
一陣子兩人沒說話，聽殿外的雨刷刷，鐵馬在風中叮噹響。康熙拉著的手坐身來，輕聲問：「阿蘇，你在什麼？」
蘇麻喇姑這時已鎮定了許，略頓了一答：「奴才在一首詩。」
「哦？」康熙坐直了身子，「你倒吟給朕聽。」
蘇麻喇姑略一沉吟，低聲吟：
復，淒惻門前路。
行行復行行，輾轉猶含情。
含情一回首，比我窗前柳。
柳北是高樓，珠帘半鉤。
昨為樓女，帘調鸚鵡。
今為牆外人，紅淚沾羅巾。
牆外與樓，相無十丈。
雲在咫尺間，隔千重山！
悲哉兩淚絕，從此終別……
別鶴空徘徊，誰念鳴聲哀？
徘徊日晚，決意投身返。
手裂湘裙裾，泣寄稿砧書。
憐帛一尺，字字血痕赤。
一字一酸吟，舊愛牽人。
願羅藤枝，攀樹死不休。
死亦無別語，願葬君土。
倘化斷腸花，猶生君！
康熙原是滿腔的愛戀情思，竟被這首詩洗一乾二淨。他鬆開了手，身來望著殿外淒風苦雨，不禁黯淚，良久方問：「這詩是哪裏聽來的？」
蘇麻喇姑囁嚅了一才：「伍先生說這詩見於《永樂典》，題目「李芳樹刺血詩」，無處，沒註朝代。李芳樹其人無傳無記，是纏綿悱惻、千迴百折情思，頗動人腸。」
「伍先生的高風亮節，實在令人敬佩。」康熙嘆，「聽你所言，像是傾於他，否從實對朕說說。」蘇麻喇姑紅著臉不言語，半晌才：「奴才並無擇權，唯聖命是聽。」康熙點頭嘆：「方才是朕失態了，一旦為朕所幸，你伍先生會遺憾終生，豈非朕罪孽！——不過這種詩格調過於淒愴，非福壽語，你不必常吟才。唉……」他己不知為什麼長嘆了一聲。
蘇麻喇姑忙屈身跪：「萬歲爺德高山，恩深海，是奴才身在旗籍……」
「哦，不必說了。」蘇麻喇姑尚未說完，康熙便擺手讓來，「祖宗舊訓，並非不改動，豈不聞《察今》有云「時易世移：變法宜矣」？吳三桂的兒子吳應熊不是漢人？做了額駙！今後，你就叫婉娘了。」此時，蘇麻喇姑真是感激涕零，「奴才縱粉身碎骨，難報答主子恩典。」
「這兒暫放一吧。」康熙忽，說，「還有一件差使你辦。」蘇麻喇姑一聽有正經差，便跪聽，康熙笑：「不這些規矩了，蹲來蹲的，怎麼說情？」蘇麻喇姑抿嘴一笑立了身子。
康熙端桌涼茶喝了兩口方：「眼見即將開科，聽伍先生的意思還應試。你法子勸阻他。鰲拜他們正在尋訪他，撞網裏不是玩的。」他頓了一，又笑笑：「總婉轉些，又不露朕的身分。在他還是聽你的。」蘇麻喇姑忙斂衽答：「奴才盡力辦就是。」
兩人正說話，卻見張萬強進來，請了安：「太皇太已啟駕過來了！」
康熙瞟一眼鳴鐘，已亥初，忙：「這麼晚了，又雨，有什麼緊？」張萬強：「雨些了，方才慈寧宮趙秉正打發太監來傳過懿旨，奴才不知為了何。」
康熙忙趕門來迎接。早見雨裏兩行玻璃燈漸漸走近，蘇麻喇姑掌黃絹油傘雙手擎著，站在康熙身後迎駕。
太皇太顫巍巍扶著兩個宮女肩頭進殿坐。康熙施禮：「請皇祖母安！——皇祖母有何吩咐，管傳叫孫子，何必親走來？」太皇太笑：「整整一後晌沒見皇帝，裏惦記著，又聽說皇帝夜裏還在文華殿辦兒，任憑再關緊的，身子骨兒是更緊的——晚膳進？」
蘇麻喇姑忙跪：「回老佛爺，萬歲爺今晚進了兩碗碧粳米膳，一塊春卷兒，進香！」太皇太呵呵笑：「，來吧！皇帝若進不香，你管叫人我廚房讓他們現做。」蘇麻喇姑笑著回：「奴才記了。」
康熙接著太皇太的話茬：「方才在文華殿召見了索額圖、熊賜履魏子，已晉封魏子三等侍衛。」
太皇太點頭嘆：「索額圖熊賜履還罷了，魏子是個有良的——是據我，皇帝你還缺著一個人兒呢！」
康熙中一動，忙陪笑：「求老佛爺明示！」太皇太說：「你怎麼就沒重九門提督吳六一呢？」
「吳六一！」康熙一聽這個名字，中豁開朗。在京城，九門提督是個從三品，秩位並不高，但這個職務，統轄著德勝、安定、正陽、崇文、宣武、朝陽、阜、東直西直門的防務，最是緊不過。吳六一號「鐵丐」素稱京華「怪人」，一般的王公臣不敢招惹他——這人籠在袖中，擒鰲拜便添了五握。康熙不禁說：「！」又遲疑：「是今局面此紛亂，萬一他與鰲拜……」
「那不會！」太皇太收斂了笑容，「這人不曾輕蹚混水。他恩怨重很，鰲拜他同列入關，因占了個滿籍，名分比他高了一截子，他裏服？訥謨回犯夜，叫他拿住打了二十板子才放，這件轟動了北京城，怎麼你這做皇帝的竟一點不知？」
聽太皇太責備來，康熙忙躬身答：「老佛爺教訓極是，不過……」
「你給他恩典，他聽你的！」不等康熙說完，太皇太截住，「你父親壓他的官秩，就是留著叫你的！」
「是！」康熙恍悟，「明日就詔，叫他做兵部侍郎。」
太皇太忍不住笑：「越發悖謬了！不做九門提督，你個兵部侍郎排什麼場？」
康熙頓覺為難，茫：「那……怎麼辦呢？」
「我說個方兒，管保中。」太皇太換了口氣，顏悅色說：「你個詔兒，從牢裏放了那個查什麼來著？」
「查伊璜！」侍立在旁的蘇麻喇姑早已喜形於色，脫口，「老佛爺真是點石金！」
「對，查伊璜。」太皇太笑，「叫姓查的說，比聖旨還靈呢！」
「傻孩子，你不明白就裏。」見康熙墮五霧中，太皇太又疼又笑，「曼姐兒知，叫曼姐兒辦吧！」
康熙點頭：「，就叫蘇麻喇姑辦這個差。」
「奴才領旨！」蘇麻喇姑笑盈盈跪叩了頭，，「明兒就叫魏子會查伊璜，人情做給魏子，麼？」
太皇太笑：「這就是了。」停了片刻，又問：「皇帝近來學業長進了，那個伍先生怎麼樣？我聽宮裏人說，皇帝近日口裏換了詞兒，連那些個翰林們服氣，學些什麼功課？倒難為了他教！」
「皇祖母掛，」康熙笑，「孫兒近日學業是有些長進，除伍先生外，熊賜履常講一點書，四書已經講過讀完，每日是按索額圖訂的譜兒，孫兒逐條請教，伍先生批講，又快又益！」太皇太笑：「這就，不過四書裏頭有孟子呢？聽人說，這個人損很，老說皇帝壞話，是真的？」康熙正色答：「孟子所言，是為君的正理，是緊的。伍先生不知孫兒的身分，講來沒顧慮，孫兒常聽汗。孫兒就沒聽過哪臣敢當面說『民命重於君命』這樣的話。」
太皇太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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