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驚風密雨 1 傅宏烈戴罪赴京師.周培公仗義救弱女

中午時分,一艘官船迎著凜冽的朔風,在漫雪中緩慢駛入津碼頭。一個船工渾身是雪,掀開厚重的棉簾進艙稟告,津朝陽門一帶水路封冰,棄舟陸行入京了。

這船共四名乘客,潮州知府傅宏烈帶著兩位滿口京話的筆帖式,另一個是年輕的舉人。這人兩八字眉分很開,一臉滿不在乎的樣子,正翹著二郎腿從艙窗中饒有興致瞧著外面碼頭的雪景。他穿相當單薄,一件打了補丁的藍粗布夾袍,沒戴帽子,對面顯少有點疲倦衰老的傅宏烈比來,精神。

年輕舉人名叫周培公,字昌,荊門人,因入京會試,沒了盤纏,在德州賣字,被船散步的傅宏烈邀船帶了津。八來的水路同行,兩個人、經史子集、文韜武略無所不談,已了忘年。周培公聽了舟子的話,見傅宏烈鎖著眉頭不言語,便笑:「這有什麼犯難的,陸路便陸路,古人風雪騎驢過劍門,我們津門古策馬行,不挺有詩意?」

傅宏烈轉臉坐在一旁的兩個筆帖式,是神色黯,便苦笑了一,從懷中取一包碎銀,約十兩的樣子,輕輕推周培公面前,說:「培公,舟我們就不便同行了。這點銀子實在拿不手,不過你還是帶,聊做補缺……」

「為什麼?」周培公驚訝問。

傅宏烈嘆息一聲,勉強笑:「路怕你擔驚,一直沒有相告,別我坐著杭州將軍的官船,這麼闊綽,其實我是刑部鎖拿的犯官,入京領罪的。船戴了刑具,鐵鎖鎯鐺的,再帶一個你,像什麼?」

「真的?」周培公吃一驚,因為雖同船八日,壓根就沒聽傅宏烈有半句話涉及此,兩個筆帖式在他面前是畢恭畢敬。他還為這個學問淵博的中年知府是入京升遷的呢!略一遲疑,周培公才回過神來,急問:「為什麼呢?」

「這是真的。」一個筆帖式說,「我們兩個是刑部衙門的人,奉了部文鎖拿傅人入京問罪。傅人折奏請朝廷撤三藩,罪了平西王吳三桂,被平南王府拿了,本來在廣州就處決的,朝廷卻降旨刑部理寺會審議處。這官船是步軍統領衙門的圖海將軍特意關照杭州將軍妥為護送的……」

「兄弟,」傅宏烈一路聽周培公不遺餘力攻擊吳三桂,早已識他是知己,見周培公氣發呆,便笑:「一路聽你高談闊論,你不但文章,且很懂兵法,國正在人時,萬不棄。本給你寫封薦書,是我眼處境,不但無益,還怕招禍,兄弟你為。」

「吧。」周培公雙手將銀子輕輕推回,黑漆一樣的目光深情盯著傅宏烈,說:「我們就分手。八來的傾談,周某永世難忘。君國士待我,我必國士報。不過這銀子我不,你吃著官司,比我更錢……」傅宏烈聽著,裡一陣難過,眼圈不禁有些發紅,低聲:「恐怕未必著了……」

威難測,凶吉少,傅宏烈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一時間,艙裡變沉寂來,外邊雪落在艙板的沙沙聲聽清清楚楚。周培公吃驚餘,已經冷靜來,閃著幽幽的目光沉思半晌,問:「圖海與人是故知己?」

「原先不相識,」傅宏烈說:「前年他因被黜貶潮州,我們相處一年。此人是很有肝膽的。我們又吳六一,吳六一調任廣東總督後,薦圖海坐了九門提督,兼管步軍統領衙門,才回京沒有少日子……」說罷又嘆一口氣:「惜,六一兄,一廣州便暴病世。他若在,我不至於落這般梢。」

周培公聽了,眼珠一轉,突一笑,俯身對傅宏烈說:「不聞李青蓮詩乎?『白日不照吾精誠,杞國無憂傾』!我料皇聖明,必不肯輕戮賢良,人此行,來是有驚無傷!」

傅宏烈幾來摸透了周培公的秉:雖談鋒極健,卻從不肯妄言。他對吳三桂、耿精忠尚喜三藩的割據勢態、軍經濟情形的了解,有很獨的見。來,他說這話並不像單單為了安撫己,遂笑:「培公這話又是語驚人!」

「人,這是當。」周培公手指有節奏敲著桌面,沉吟著說:「日前我們閒談,人言及皇近日詔令三藩入京覲見,學生,人的連在一,便有了文章。」

見傅宏烈兩個筆帖式對視,周培公微微一笑,又:「撤藩了!三藩已尾不掉勢,客欺店,朝廷豈容他們胡為!理我們已經探討明白,有一個,不容二主並立,、民、國情就是此。」周培公侃侃說著,舒展仰了一身子,像他並不是一個一文莫名的窮舉人,是一個國重臣廷對奏議,「從來朝廷撤藩,有三種辦法,或高祖遊雲夢,車前力士擒韓信;或漢平七國亂,明詔硬撤,不惜一戰;或宋太祖杯酒釋兵權,筵桌一席話,的化為烏有——現在朝廷既召三王同時入京,來是這種辦法的了。」

傅宏烈聽著,覺很有理,頻頻點頭,突若有所思怔了一,說:「不過,聖詔鎖拿我的諭旨說很清楚:讓刑部理寺從重議處。情未必就那麼簡便吧!前漢主張撤藩的晁錯,不被……」

「千古艱難唯一死——鄧漢儀謂勘透人情!」周培公哈哈笑,「君是當局者迷呀!你在廣州已經判了死罪,還怎麼個『從重』處置?鎖拿進京,顯是皇為了救你,保不定人還升官吶!」

「皇果不撤藩呢?」一個筆帖式見周培公說此篤定,有些不服氣,忍不住問。

「國歲入三千七百萬兩銀子,」周培公調頭一哂,不屑說,「吳三桂獨拿九百萬,耿精忠、尚喜每人是五百五十萬——不算別的賬,僅此一條,假是你奴才,你不容他?」說罷,端桌已經涼了的茶一氣飲乾,向傅宏烈,「傅公,幾日同舟,真是三生有幸。您的德文章,培公已經深悉。今日別離,我有一言進諫,不知肯見納?」傅宏烈忙拱手:「請講!」

「觀君相貌、量君才學、聆君言談皆不愧為國士。」周培公先捧了一句,「但君太死,情過痴,謹防吃朋友的虧。」

傅宏烈一怔,一時弄不明白這話的意思,忙問:「為什麼呢?」周培公:「你請旨撤藩乃是密折拜奏,吳三桂何從知?」傅宏烈聽了半晌沒吱聲,搖搖頭:「雖說是密折,有四五個人知,有一個汪士榮雖在平西王麾任職,他卻是我的八拜,難……」

「幾日來人經常讚譽汪士榮,我恨無緣相見,豈敢疑?」周培公爽朗一笑,說,「君子處世,在於守中不務外。不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今日一別,相見無期。古人一飯恩,尚且千金相酬,周某倘有寸進,必定報答恩!就此分手了!傅公保重,保重!」說罷,身子一躬便鑽了船艙,飄岸。傅宏烈忙不迭奔艙來,口中呼喚著:「培公,培公先生……帶這銀子……」

周培公站在碼頭邊的纜石柱旁,紛紛揚揚的雪落在頭,鑽進脖子裡;狂風將夾袍襬撩老高,卻不見他有瑟縮畏寒態。見傅宏烈筆帖式追艙來,拱手說:「人請回,二位請回,再會罷!」說完,便踏雪漫步。

傅宏烈眼著周培公消失在雪光中,才悵入艙,對押解他的兩個筆帖式說:「請刑具,我們路吧!」

※※※

周培公沿途賣字卜卦,直正月十四才來京師,遠遠瞭見灰暗高的帝京堞雉矗立在荒寂無人的雪原,他的不禁激動噗噗直跳。這個破落世子弟,雖才二十五歲,已是歷盡人情冷暖、世態炎涼的人了。他的父母在順治七年那場怕的瘟疫流行中相繼世,產田宅被本族叔侵占一空,有祖傳的三架書存了來。見周族人兀不容這個孤兒,奶媽龔嬤嬤便將培公接了,卻讓兒子當兵吃糧,省吃儉供他讀書。周培公分甚高,十五歲,什麼亢倉子、韓非子、管子、墨子、老子、鬼谷子……二十四子集並《太公陰符》、《奇門遁甲》、《孫子兵法》及各類經史書就讀了個飽。龔嬤嬤見他此息,索己紡績攢積來的錢兌了銀子,供他遊學。斷斷續續在外十年,康熙八年,應考府試、鄉試連戰皆捷,此時龔嬤嬤頭髮已是雪白了。

中舉後,見龔嬤嬤身子骨一不一,周培公便不再考了。他揣著詩文投謁當有名的碩儒、士紳,省拜會藩台、臬司的達人貴官,謀一個差使。無奈他既無名師推薦,己平日名聲甚平常,人面兒倒是熱乎,裡卻瞧不。這被龔嬤嬤知後,老太太竟捶床怒:「你竟是越越不器!為你讀書進,你哥榮遇當兵,受的是什麼罪?怎麼你浪蕩十年,掙了個舉人就扒窩兒?俗話說,學文武藝,賣給帝王,你卻賣給我這樣一個半截入土的老婆子?沒息!我的是敕封誥命——你京城向皇給我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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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烏龍鎮明珠濟貧女.關帝廟大令誅惡官目录+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