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猛一驚，才是問及己，忙身笑：「不才龍德海，通州至五台山進香，承蒙蔡公相邀至此，晚生識尊顏，幸何！」
「唔。」周雲龍低頭咕噥了一句，便回了首席位。康熙六年應試未中，他曾在內務府當過三個月書辦，見過路過的康熙，此時覺恍惚面熟，卻哪裡來？康熙了己一身布袍，不由暗一笑。
「府君明鑒，」酒過三巡後，蔡亮終於話引正題，「目徵馬雖是朝廷政令，但細民商租貨不易，眼開春後，河南墾荒馬，朝廷屢有明旨提倡。這些不說了，眼或收或放，權在你府尊人，這幾個販馬客又是劉明府的同鄉，倘開一線明，放他們回，是一善政……。」
「靜雲兄，」周雲龍筷子將松塔魚翻了過來，笑，「這個菜真做不壞，有的，叫他們送我那裡幾條。」蔡亮根本沒周雲龍是說他「餘（魚）」，一迭連聲答應著，又吩咐廚子：「立刻再做一條。」康熙見東此老實，差點沒笑聲來。坐在周雲龍身邊的劉清源微微苦笑一，身替周雲龍斟了酒，：「府尊，據卑職所知，今年朝廷徵馬旨令尚未來。這幾個馬客帶有開封府的茶引，並非奸商塞購馬。卑職已幾次稟過府尊，若發還馬匹，不但他們生生世世銜您的恩，開封府的面子維持來了。若府尊擔今年馬匹徵不足數，一定不發還，瞧著蔡員外的臉，否將馬價發還，使有微利盈，不至絕了中原販馬路……」
「啊！」周雲龍滿口答應，「這在情理中。這件本來就不難辦嘛！請貴縣從火耗中追加一些，補馬價就行了，又何必興師動眾弄這些虛文？」說著將箸放在桌，取一方手絹來擦嘴。劉清源先聽他答應，頓時喜掛眉梢，待後來卻聽說己敲剝百姓來補賬，不禁一呆，一屁股又坐了回，喃喃說：「若是數百兩銀子，還措置來，這九千兩巨款，繁峙縣何辦來呢？」幾個販馬客聽了，被驚目瞪口呆，一個勁打拱求情。周雲龍正眼不瞧他們，談笑若蔡亮搭訕著說話。
蔡亮深知此人不對付，一邊站來一一斟酒，一邊柔聲勸：「年兄，繁峙是個苦缺，一時哪裡這許。年兄車同，一向愛民子，還體念情啊！」
「已午時初刻了。」周雲龍掏懷中錶來——這是吳三桂送他的，外官中有此物，是很罕見的——了，笑，「午時即是馬時，難怪你們圍著一個馬字兜圈兒。」
康熙早已聽不耐煩了，那周雲龍端著汾酒慢慢品著，瞇著眼兒瞧那幾個馬客，活像一隻捉了老鼠卻不急於吃的老刁貓。康熙正卻身說話，旁邊坐著一直沒說話的傅山忽開口說：「世人十二支配十二生肖由來已久，卻很少有人知，一支有三獸，人——午時初刻尚不馬時，是『鹿時』才對，人的錶正指鹿，再過一刻就變為馬了！」
「噢，我倒從來聞所未聞。」周雲龍早就耳聞傅山是當名士。這樣含沙影指責己是「指鹿為馬」，他有些受不了，良久方才徐徐說，「青主先生不愧為山右鴻儒，果語驚四座，但不知於何書，抑或是先生杜撰欺人？」
「在你人面前我哪敢杜撰，」傅山笑，「午朝初刻為鹿，午晝中刻為馬，午暮末刻為獐！見於隋人蕭吉所著《五行義》。人回查一查就知了！」言畢又是一陣笑，滿廳酒客面面相覷，有康熙笑：「善哉！」
周雲龍有點惱羞怒，待發，卻又忍住。略一躊躇，舉杯笑：「我們還是吃酒吧，一味糾纏這件辦不了的，這怕不吧！我現在一酒令，誰說不來就罰一滿杯——說令人說一個的物，一個的物，再說一個古人——旁邊的人問這個手執何物，口裡說什麼話，……說話人隨問隨答。贊麼？」陪酒的一群人猜不透這個知府人又玩什麼鬼花招，停止了說話，屏息靜聽。良久，方見他啟齒：
有月輪，有崑崙，有一古人劉伯倫。
康熙問：「手裡拿的是什麼？」周雲龍笑，「手執酒杯。」劉清源問：「說的是什麼？」
「酒杯外不須提。」周雲龍不慌不忙答。說完一笑，舉門杯啜一口坐了。
「我有了。」蔡亮沉吟片刻，身笑：
有座離恨宮，有座乾清宮，有一古人姜太公。
劉清源問：「手裡拿的是什麼？」蔡亮：「釣魚竿。」周雲龍問：「說的是什麼？」蔡亮本說「我鉤來」，話邊又改口：「願者鉤。」魏東亭不禁笑，暗：「此人綿裡藏針。」康熙時，他手扶茶杯聽極其專注。
劉清源了幾個坐針氈的販馬客報來央求的目光，笑：「卑職斗膽獻醜了。」
有華蓋，有羽蓋，有個古人秦瓊倒運做乞丐——手持一對凹面鐧，——說是「還我馬兒來」！
眾人不料這位瘦弱的縣令此詼諧滑稽，不禁哄笑，氣氛頓時變活躍來。康熙笑直跺腳，推著魏東亭：「這個有趣——東亭，你何不說一個？」魏東亭答應一聲「是」，挺身來說：「請眾位聽我的……」
有河，有汾河，有位古人名蕭何——手執一本清律——說是「懲罰貪官汙吏」！
眾人猛聽魏東亭陡說「貪官汙吏」，無不相顧失色，霎時間靜掉一根針聽見。
「你說！」周雲龍的臉騰紅耳根，獰笑一聲說，「我又有了……」
有靈山，有泰山，有一古人叫寒山——手執一掃帚——說是「請掃清戶前雪，莫待令尹門滅」！
「這玩藝是狗掀門簾子，全憑一張嘴呀！」毛子忽笑吟吟站來，竟背著手驕傲踱了兩步，說：
有個玉皇帝，有個康熙帝，有一古人洪武朱皇帝——手提三尺龍泉劍——說的是「剝貪官皮」！
這幾句詞兒雖俗，編排卻十分體，加毛子說抑揚頓挫，落有聲，驚座中眾人面色土。有康熙鼓掌笑：「快哉！這才是酒令！」傅山在旁邊擊節稱賞：「酒令酒，我為此令浮一白！」
周雲龍已忍耐了時，此時再按捺不住，「啪」將飯桌一拍，罵：「哪裡鑽來的野雜種，此放肆——蔡亮！你今原來是專為糟蹋我周某的！」說著便命左右，「與我拿！」
「誰敢？」康熙據案，聲喝，「難沒有王法了？」
「王法？」周雲龍呵呵冷笑，「一併拿！」
廊侍候著的幾個差役「扎——」答應一聲，狼似虎撲進來直奔康熙。不防魏東亭側身，一個「王祥臥魚」打，前頭四個早被打翻在。蔡亮萬萬沒有會現這種局面，嚇渾身篩糠。幾個販馬客更是驚臉死灰。有劉清源冷眼旁觀，已瞧康熙不是等閒人物，眼打量氣渾身發抖的周雲龍。
「接——聖——駕！」毛子忽高聲叫。隨著叫聲，狼瞫率八名侍衛列隊入，一個個身著蟒衣，腰佩寶劍，器宇軒昂升階進堂，逕至康熙面前叩頭行禮：「萬歲，請降旨發落！」蔡亮劉清源驚惶對視一眼，領頭跪了，跟著眾人噗噗通通跪了一。那周雲龍先是目瞪口呆，像廟中土偶一樣釘在，這時眼睛一翻，稀泥一樣癱倒在。
「一個令尹！」康熙哼了一聲，他索來紙筆，刷刷草了幾個字，又鈐隨身玉璽，給劉清源，「你辦很，就由你同府任職，依律辦了這奴才，將文案申報吏部、刑部——魏東亭，發駕！」
※※※
龔榮遇臨回陝西前終究未再見周培公一面，他法華寺後柴房約見周培公，尚們說周培公一早就被朋友約同遊西山了。龔榮遇為難站在房簷，一時不知怎麼辦——西山這樣方，哪裡尋他呢？昨日送走康熙駕，王輔臣當晚便令隨從人員準備，定於今日午啟程離京。龔榮遇是王輔臣的中軍扈從，怎告假遲行？躊躇良久，龔榮遇推開了房門，見桌瓦硯麻紙俱全，了，前提筆寫：
培公吾弟：你吃不酒了，午後我即將離京。他年陝，再敘兄弟情。
榮遇
他還再寫幾句什麼，卻覺很難著筆。一抬頭見周培公洗淨疊平平整整的破衣服邊，丟著一根羊皮線串來的兩枚羅漢錢，走過雙手捧時，正是母親物。從他記，這物件就放在針線笸籮裡，母親有時還它逗著榮遇培公唱兒歌：
羅漢錢，亮晶晶，娃娃長比人。
的掙來開山斧，的掙來聚寶甑，
給娘養老又送終……
龔榮遇中一熱，眼中湧滿了淚水，打了幾個轉轉，還是流了來。
他顫抖著雙手取來一枚銅錢，翼翼放進懷裡，掏一錠銀子連那一枚錢掖在破衣
（本章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