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回頭，身邊有穆子煦跟著，遠遠見養殿太監趙培基來，便招手叫了過來問：「你做什麼？」趙培基忙打千兒施禮，笑：「明相他們在養殿候著，忘了帶四書，叫奴才借一本給他……」康熙怒：「他是你親爹麼？這麼孝敬他！這會子臨時抱佛腳，有什麼！敬房傳旨：張萬強是六宮太監，凡還請示他，叫敬房查查，這幾年攆的老太監、老宮女，叫回原主子跟前侍候，——叫他們仔細，朕查的！」
康熙說完，便拔腳走開了，念一閃：明珠干預內的是不是太過了，太監隔絕太子與外間往來，這還了？但沒走幾步，又覺己笑——沒來由因墨菊一席話疑臣，宮掖內廷，管嚴點總歸不是壞兒嘛！及養殿垂花門前，康熙已經釋，因見李光、索額圖、明珠熊賜履鵠立廊等著，便笑：「進來吧！說是查考，其實是叫你們過來鬆泛鬆泛，害怕什麼？熊老夫子，朕又不你功課，怎麼臉板鐵青？」
說著，進殿坐了，舒一口氣：「博學鴻儒科的預備差不了吧？過了這一陣，朕放你們三假！」說著拿桌一份黃絹面的請安折子時，卻是魏東亭遞進來的，因見江南當日米價七錢一石，便濡了朱砂，先批一句「朕甚慰」。略一沉思，又抹了，另寫：「穀賤傷農，於海關匣金與金陵藩庫中支銀購糧，價略高於市，則市價趨平準矣。」一邊寫，一邊問熊賜履：「你前日給太子講『相近』，朕竟沒有聽清楚，再說一遍麼？」
「是。」熊賜履忙躬身答：「，智與愚、聖賢與凡夫原來生一樣。這是義理，若論氣質，便不一樣，所謂『相近』，即有別於『相同』。」
「唔？」康熙將請安折撂一邊，抬頭笑問，「難義理氣質有兩個不？」
熊賜履略一沉思，陪笑：「臣不曾詳推其中理。不過臣為，義理與氣質一二，二一，義理在氣質中。」康熙聽了含笑點頭。明珠有一堆急著回康熙，在旁聽著不耐煩，容易等插話的縫兒，便說：「方才萬歲問博學鴻儒科。奴才正請旨，試完後對這些鴻儒將何安置，讓部裡安排。」康熙笑：「你們是怎麼的，先說說。」
「依奴才見，將這干人放進翰林院斷不。」明珠正色說，「這是御駕親試，千古盛典，不同於一般進士。放做方官吧，歲數又嫌老了些。這是各省員奉旨訪查來的鴻儒，取不中的，果黜回原籍，督撫們臉不。但若進書房，似乎又了些。了幾日，竟沒個妥當法子。」
明珠講的十分有理，其實還有更緊的一條，他沒敢說，康熙裡雪亮；常科取中的進士與博學鴻儒科安置的差等級懸殊太，不免生來。今已有應試舉人做詩譏諷了，果擺在一處，又怕生朋黨來？康熙思量著，笑：「明珠慮的很是，熊東園，你呢？」熊賜履卻有竹，說：「臣為授官不必另開門類。該侍講的侍講；該侍讀的侍讀；該翰林院的仍任編修。科甲身、師生相因會導致門戶朋黨，若將這批御試碩儒放進，反倒破了這些門戶——至於使，臣為他們熟知前明政掌故，組班底，纂修明史……」
康熙聽目光炯炯：門戶了便無門戶——熊賜履畢竟與眾不同，講理另闢蹊徑。修明史這件叫鴻儒們來做，他們當求不，百姓們會這是「聖朝仁政」。這建議謂一石數鳥，妙不言！他興奮站來，踱了幾步，說：「對，修明史！修與眾不同，這是件，朕親管來。既優遇了高士，又消弭了反側，又將明亡禍源昭示，重訓子孫——比說，不設個《貳臣傳》，不，像洪承疇、錢謙益這些人列傳怎麼評定功過呢？」他的思緒流動很快，說語無倫次，聽有點跟不。
熊賜履頭一震，嚼著「貳臣傳」三個字，愈思愈深；難為康熙舉一反三，頃刻間就此刻薄又堂堂正正的名字——孔子著春秋，亂臣賊子懼，其實亂臣賊子仍代代有，層不窮——今連本朝勳業彪炳的臣竟入了前朝「亂臣」列，那誰還敢再當本朝的「貳臣」！正胡思亂，索額圖在旁說：「光的折子請征臺灣，不知主子曾御覽？」
「朕已過了。」康熙平靜來，坐回呷了一口茶，問李光：「你怎麼一言不發，鄭功已死，消息靠麼？」李光還是頭一回書房臣議，他裡很激動，樣子己極參與機務，入書房了，猛聽康熙發問，忙：「這是靠住的，不但鄭功，連鄭經死了，臺灣群梟無主，內訌漸。所臣與施琅意見相同，請主即刻詔，命水戰師預備渡海收復故土。」
「將呢？」康熙問，「水軍已在練了，將軍應派何人？」明珠在旁聲說：「臣薦施琅！」李光卻：「應由福建總督姚啟聖統兵渡海。施琅原是功舊部，恐不實辦。」索額圖卻：「國兵已久，元氣未復，不宜興軍。」一時間，七嘴八舌，各持己見互不相讓。康熙聽了半日才明白，己進來前，熊賜履李光兩個人因這件意見相左，已是動了感情。熊賜履因見李光慷慨陳詞，不時眼瞟己，便冷笑一聲：「這是誤國言，主切不輕信！」
康熙聽了微微一笑，若無其問：「熊賜履，你的話朕竟不明白，誰誤國？這話有何誤國處呢？」
「萬歲！」熊賜履聽康熙語氣有異，一提袍角跪了，「臺灣蕞爾郡，蠻荒不化，本不足視為敵。今『三藩』狼煙未息，百萬軍士疲憊，億萬百姓待蘇，又興無勝券操兵，勝不足稱武，敗則輕啟邊釁，伏請聖三思！」
李光見狀，跪了，奏：「臺灣漢便是華夏土，豈輕易放棄？我軍新平『三藩』，士氣正盛，正一搗窠，不養癰遺患！」一時索額圖明珠跪了，各陳己見。
康熙聽了沉吟不語，良久方嘆：「東園公，朕沒說立即發兵嘛！你該知，缺一片甌，便不是全甌；一郡不治，是宰相過。宋太祖還曉『臥榻側，不容他人酣睡』呢！」熊賜履聽了康熙的這番話，一時倒犯了難。撤『三藩』他不贊同，康熙斷旨撤了；「三藩」亂，他又主，又被康熙嚴詞斥責——今實已證明己一錯再錯，這次是不是又錯了？著，便放緩了口氣說：「臣乃清臣，豈容清國土任人宰割？但目國力實難興兵。皇決既定，臣亦無異議，求皇廣積糧，精備兵，慎選將，期一戰勝！」康熙本來叫這幾個忙不開的臣子過來閒談，稍休息，不料引這麼一場爭論，覺笑，抬頭了鳴鐘，說：「選將的朕留。今兒不說這件了，傳膳——朕賜宴犒勞你們，我們君臣一邊膳一邊談文論藝，豈不有趣兒？」幾個臣子聽了方謝恩身。
御廚房裡的膳食是隨時有的，一時間便齊備。李光還是頭一次受此殊榮，坐了末座。康熙坐在首，一面讓臣子「放量」，一面撿著清淡的略吃一口相陪，又隨手拿明珠的窗課本子來。明珠這陣子的奏折是新入幕府的高士奇代筆，屢獲諭旨褒獎，見康熙查己的文章，不無意笑：「恐難入聖目。這兩年蒙皇諄諄教誨，奴才覺學問進，從前奏對荒謬，不禁汗顏……」
康熙卻根本不信他的那些奏議、條陳是明珠親筆，聽他吹牛，笑：「確乎此——你的窗課有趣，不知有詩沒有？」明珠近來附庸風雅，偶爾寫點詩，正被康熙撓了癢處，回身從靴頁子裡抽一個本子，雙手呈給康熙，說：「這是奴才的詩詞功課，有幾篇時文，面有幕友批的評語，請主子過目。」
康熙接過，一篇篇隨意翻著，忽失聲笑：「熊老夫子，這個批加有意思，你瞧這篇《不棄》文……」索額圖原坐在熊賜履首，他雖鄙夷明珠為人，聽康熙說這個話，中詫異，便湊在熊賜履身後，偏著腦袋稿：
「聖人云『體髮膚受父母，不敢毀傷，』此不棄本，夫髮膚尚且不輕損，況於我身乎？我身受於父母，又聖恩雨露立於世，是尚愛重，卑微軀體焉敢違賤拋？」熊賜履皺著眉頭讀著，說：「……這批的是什麼——羯鼓四撾，痛切！」李光搖頭：「聽說『羯鼓一撾，萬花齊落』，這『四撾』是什麼意思呢？痛切……」他沉吟著，是索解不開。索額圖是墜五霧中。康熙揣度，這批語不是話，因笑：「總不是『羯鼓四撾，四萬花齊落吧！』」話未說完，見李光掩口偷笑，便問：「你笑什麼？」
李光忙放箸，說：「批人皮裡陽秋。羯鼓四撾，原是『不通又不通』；『痛』者按醫理講，是『痛則不通』意，明珠竟叫此人誆了！」康熙仰著臉，果不錯，不禁哈哈笑。明珠「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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