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玉宇呈祥 19 于成龍坐堂斷刑獄.陳天一割銀買平安

二日清晨,陳潢帶了一個奚奴,騎馬來至清江城。果見城內生意蕭條,街衢清靜,百姓衣衫襤褸,面有饑色。台衙門設在城西一座廢了的五通神廟裡,神像在湯斌任職時已被扔進運河。龍一任,因嫌吃飯人,三班衙役裁掉了半,請了個鄉寒儒在衙中幫辦文書,偌的院子空落落的,甚是寂寞。陳潢邊走邊顧盼,中暗嗟訝:何連肅靜迴避牌子一概不設?那門楹時,卻是:

階前青草無非生意

守堂中昏燈恐懼冤抑

字體蒼勁有力,恰龍這個人,陳潢不禁一笑。

門口一個年輕衙役過陳潢帶的河督府公,將他引至殿耳房,端了一杯白開水送過來,笑:「台就升堂問案,不接客。爺就在這兒暫且等待,瞧我們老爺斷案。兩案子,一會兒就完。」說著便撣撣椅子,請陳潢坐。陳潢一邊就座,笑:「久聞觀察政簡訟平,果不錯,一有兩告狀的!」那衙役笑:「一件是告忤逆,爺見縣裡斷的不公,調來重審;二件是我們爺撞見的,您一瞧就明白——的外頭還有差使,不便奉陪了。」說完便匆匆了。

陳潢啜著茶水打量這間耳房,來這是龍的書房兼簽押房了。靠牆一溜兒是垛滿了書的書架,案頭全是書待批的文案。竹椅木桌,雖不奢侈華麗卻是十分整潔,極似三村老學究的塾。最顯眼的是東壁掛的中堂畫,頭卻不是山水花鳥蟲魚,卻是一望無際的青蔥、愛的白菜。兩邊聯語是:

官不無此味

民不有此色

——母黃氏囑吾兒龍

字體娟秀柔韌,頗有風範。陳潢點了點頭,閒踱了兩步,信手抽一本書時,卻是吳少平的《治河齊民》。這是他早讀過的書了,隨手翻閱,見面頭、邊角、行間注有密密麻麻的細字,細瞧時,仍是「防河保運」的爛套子,不禁失望合住了書閉目沉思。

「升堂囉!」

外面忽一聲高唱,接著便是一片岑寂。

陳潢坐在書房裡,門開著,除了堂案正位,堂中情形俱一目了。聽堂一陣窸窸窣窣衣服響動,料那個不近人情的龍已是升座。接著便聽龍吩咐:

「帶劉張氏控子忤逆案人等堂!」

堂立時氣氛緊張來。陳潢覷著眼瞧時,共是四個人,腳步雜沓依次進來跪了。兩個老漢,在五十歲,一個長十分清秀的青年僕人,還有一個少年,很有點弱不禁風的模樣,哭喪著臉跪在角落,離陳潢很近——不問,這一定是被控告的忤逆兒子了。幾個人報了身分,陳潢方知兩個老頭兒,一個是被告的伯父,一個是舅父,正詫異為何不見劉張氏,卻聽驚堂木啪的一拍,開審了。

「劉標,」龍開口問,「是你代你主母控告劉印青忤逆不孝的麼?」

他的聲音很藹,不似堤那個傲氣十足、咄咄逼人的龍。陳潢不便偷,忍不住揣著顏悅色的龍是個什麼模樣。

「是。」年輕僕人叩頭答。

「倒瞧不,你年紀輕輕,卻懂忠主啊!」

「人雖不讀書,知食人祿,當忠人,這是為僕。人在清江年,曉的是人。」劉標顯識幾個字,回話十分體。龍沉默良久,說:「那,你將這不孝子的忤逆實跡講說一遍!」劉標又叩了頭,便滔滔不絕說來。這少年何放著書不讀,終日浮蕩。半月前主母因他不學堂,偶說了幾句,少主子竟跳腳罵,頭觸主母撲倒在。主母無力管教,命人告發。求台明鑒,維持縣裡原判,將少主人籍另居……。

那劉標口齒十分伶俐,口說手比,時攢眉痛,時搖頭嘆息,說滿堂人怔了。因近在眼前,陳潢那少年時,卻是面白紙,渾身直抖,低著頭,手指狠命摳著磚縫兒。

劉印青抬頭,乞憐的目光向,嘴動了一,深深伏身子,哽咽:「是……實。人實在無話說,但求師尊發落學生幾板子,不將學生籍……」

「嗯。」陳潢聽龍頓了一,接著便霹靂火閃似發了,「王法無親,你曉嗎?你身為童生,聖賢書你讀過,本講學你聽過,平日本你品學尚,殊不知你在竟無法無!為何不尊寡母,犯不孝——來啊!」

「扎!」

衙役們轟雷般答應一聲,劉印青已抖一團,顫聲乞求:「……台,老師,您……」

「饒你不!」龍斷喝一聲,震滿堂亂顫,卻沒有立即扔火簽,呵呵一笑對劉標:「你是忠僕,又是人,還懂『食人祿忠人』。真乃綱紀、長隨——既此,理當代你少主人受杖!」

這急轉直的判決驚滿堂人瞠目結舌愕相顧。不但劉標面土色,連瞧熱鬧的陳潢,手中茶水潑撒了一。

「楞什麼?」又是炸雷般一聲咆哮,「脊杖四十!」便聽「咣啷」一聲,四根火簽兒已是摜了來。

衙役們又驚異又笑,答應一聲,架著張皇四顧的劉標,拖至堂口按定了,便聽一陣噼噼啪啪板子聲,打劉標殺豬般嚎叫。半晌打完了,又拖進來跪了,便聽龍叫:「劉德良,你是劉印青的伯父?」

「老兒……是。」

「劉印青不孝已非一日。他生父亡故,你做伯父的便有訓教不嚴罪。」龍不緊不慢說:「本責你四十脊杖!」

「……人!」

「你怕什麼?」龍冷笑一聲,「有忠僕在嘛,難叫主子受杖?——來!將『人』請受杖!」接著火簽兒又毫不猶豫扔了來。

陳潢見此情景,已知龍。這種斷法不但沒見過,連聽沒聽過,幾乎失聲笑來。

接著又是一陣板子,打劉標魂不附體,含糊哭腔兒叫喊哀告,龍哪裡睬他?

一時完了又拖來,劉標已是面無人色,殷紅的血跡透過後襟,倒在吟。卻聽龍又笑:「張春明,你身為舅舅,有訓誨不明責,須責三十杖!」不等張春明答話,簽兒已扔來,「休驚慌,還是『人』代杖!」

劉標臉色死灰一樣難,頭汗淋漓,爬在搗蒜般磕頭:「……老爺超生,人實實受不了!」

「哪裡的話!」龍縱聲笑,「『人』焉有不做底理?人不笑話你,倒說本不肯全了!」接著腔調一變,又是簡單的一個字:「打!」

這一次劉標已無力嚎叫,先頭還哼兩聲,後來連吟不夠。滿堂寂靜,聽堂外一板又一板敲在背部皮,發「噗噗」的響聲,聽陳潢毛骨悚。三次共打一百一十脊杖,劉標再被拖來時,已是發昏十一章,直挺挺趴在,氣若游絲般說:「求,求,人……」

「按清律三百十二款,劉印青本身應受四十杖,重枷三日。」龍老官熟牘,流利說,「『人』,你願代杖,情殊嘉——你少主人尚有三日重枷苦,一發由你承擔了吧——此案了結,劉印青著回府由劉德良嚴加管教,所擬籍不准!」

陳潢至此方舒了一口氣,將杯子放,手裡已全是冷汗。窗外日頭,全案斷完,不足半個時辰,便放了,又二案。

人帶來了,一個是武秀才,昂首闊步走在前頭。走近時,陳潢方吃一驚,原來後頭跟的被告竟是河工趕驢送茶的黃苦瓜老頭兒,為人最是忠厚,吃死虧不會與人拌嘴,怎麼會冒犯了這位衣飾華貴的秀才?陳潢正詫異擔,二人已報了名字,那個秀才叫葉振秋。「案情」極簡單,老黃頭清晨來在東圊挑糞,來時不防撞正進茅房方便的葉振秋,弄汙了衣裳。

「你們的情形本親眼見了,」龍在頭說,「這極明白,錯在黃苦瓜。」

黃苦瓜嚇渾身直抖,磕著頭結結巴巴說:「老兒雙眼昏花,實在不是故意的,求老爺……」他了一眼威嚴的龍,頭的話竟沒敢說來。

「本官很憐你。」龍,「本來情稀鬆平常,不告亦。但葉振秋不容你,我亦無奈何——你是願打還是願罰?」

「打……怎樣?罰……怎樣?」

「打,二十板,」龍,「罰——磕一百個頭陪罪,由你挑。葉振秋,你願意?」

葉振秋挖著鼻孔說:「既是台人斷了,就便宜他這一回!」

「黃苦瓜,」龍拖著長腔,冷冰冰說:「你了沒有?」黃苦瓜委屈嚥了一口唾沫,說:「人……認罰。人老了,還養,挨不打……」龍遂吩咐,「來人,搬一張椅子,請葉秀才坐了受禮!」

著葉振秋咧咧坐了,黃老漢顫巍巍跪在一旁一個一個叩頭,陳潢裡突一陣難過,陡這老漢蹣跚著每日在工送水的情景,每次見了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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