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丹怔怔接了劍，倒犯了躊躇。跟康熙日子久了，這粗漢子已有了眼。郭琇雖說過犯過貪賄的案，但後來斷指洗、明恥改過的他聽說過。今日這，後頭的理他沒細，但明明是李子在外頭無法無欺侮百姓引來的。康熙這會子盛怒殺人，待平靜來誰曉又是何？他瞥了一眼滿臉意色的李德全，前正攙架郭琇，郭琇一甩膀子掙脫了，叩頭低沉說：「謝恩！」長長嘆息一聲身便走。
院裡靜了來，幾十隻眼睛盯著暴怒的康熙，人人裡七八。高士奇已尋思半日，早已拿定了主意，背著手望浩嘆一聲，喃喃：「奈何，奈何……白日不照吾精誠啊！」
「唔？」
「奴才說實在太便宜了這個郭琇。」高士奇目光幽幽，緩緩說：「片刻間，一個曾犯贓罪的貪官，竟史冊留名的諍臣……便宜啊！」
康熙一楞，轉眼了半晌，一跺腳進了屋裡。三個書房臣換了一眼色，索額圖叫過索倫，低聲：「你告訴武丹，且慢手，等一等再說。」
康熙黑沉著臉進了內屋，見阿秀韓劉氏一坐一站，是臉色煞白，顯院裡這一幕們嚇目瞪口呆了。見康熙一聲不吭頹坐，韓劉氏忙沏了一杯茶端過來，笑：「茶熱，主子消停消停再吃。」
「嗯。」康熙粗重喘了一口氣，方轉過顏色，拍著門兒喟：「是啊，太熱了是燙著的——這干子漢臣，動不動就冒死犯顏，沽名釣譽，真人氣死！」阿秀乘便就勸：「批龍鱗是痛的。我們在屋裡聽著，這個人倔強有些格兒，但主子開始就鞭子抽，似乎急了些兒……」康熙呷了一口茶，目光有些茫茫了窗外，似乎有點無做，突間感一陣莫名的空虛。半晌，忽怔怔問：「韓劉氏，你們子有沒有煩惱？」
韓劉氏笑：「是一樣的理，誰有難唸的經。窮的人為爭一口吃的，孩子們吵嘰嘰哇哇、亂哭亂嚷，人乾轉沒法子，像我們韓順治年間就這模樣。富人七姑子八姨爭高論低，老婆、妾爭風吃醋，弄雞犬不寧，有的是。一個戶人，子弟們面兒頭慈孝睦，裡頭的是祖的業，窩裡炮打仗，有人掙，有人破；難了一個兒子，繼承門戶，是又有一種煩難，這樣的兒子往往是一個強種，有是『倔兒不敗』呀！」
「倔兒不敗！」康熙據案，猛初登極時，「老師」蘇麻喇姑說過的一句話「有諍子，不敗其；國有諍臣，不亡其國」。他不安打了個凜兒，再不敢，幾步跨門外，見還默侍立著，嘴抖了幾，吃力問：「武丹呢？人……殺了？」
索額圖忙跨前一步，躬身陪笑：「還在外頭候旨呢，奴才斗膽命武丹暫緩行刑……」「！」康熙聲：「速傳郭琇進來！」武丹在外頭已是聽見，笑著對郭琇：「主子爺氣平了，叫你呢！了彩頭，別忘了老武刀留情啊！」
郭琇頭髮散亂，前額烏青，邁著沉重的步履回井，不知因悲因憤，灼熱的目光含著一汪淚水。他沒有康熙，向前走了兩步，彷彿盡了氣力，沉重跪了，輕聲說：「萬歲爺傳臣何？」康熙裡翻騰厲害，著這個的從五品堂官，竟一時尋不話來，半晌才：「依你，今個這該……何了結呢？」郭琇叩頭泣：「臣今犯了不敬罪，敬請皇降旨明正典刑。按清律，三太監犯欺君罪，應棄市警戒，請皇一併發落。」
誰沒郭琇會這樣回答，竟同李德全他們一死！李德全一直咬牙瞪眼裡痛快，一聽這話，頓時抖一團。三個人面死灰一齊跪，正告饒，康熙厭惡斷喝一聲：「朕沒問你話，你跪後些！」康熙思索了一陣，神色黯擺了擺手，嘆：「郭琇，跟朕進廳說話。」說著逕進了正廳。院子裡幾十對眼，你望我，我你，誰沒言語，有海東青在架偶爾「嘎嘎」叫兩聲。
已黃昏了，落霞繽紛，彩雲輝映，一抹夕陽透過隔扇門斜照進廳裡。康熙、郭琇一君一臣一坐一跪，沉默了許久。康熙語氣沉重說：「你跪近一點。」郭琇忙膝行數步，靠近康熙膝前，聽康熙又：「你今日所奏，不說沒有一點理，但言語太過分了，持平論，朕難真的是桀紂君？當著這麼人，朕的體面何在？」
「回皇的話！」郭琇見康熙此誠摯，裡一顫，熱淚奪眶，哽咽著回：「諛我者仇，諷我者親，古有明訓，求萬歲默查臣。重滿輕漢，重內輕外，實乃弊政，臣不敢不據實披膽言。」康熙停了一，微笑：「滿人說朕太慣縱漢人，你這漢人又說朕重滿輕漢，做人真不易呀！清水池塘不養魚，朕這不必再提了。朕問問你，你說漢人士子尚不服本朝，實情是此麼？十八年後，朕了麼！」郭琇叩頭：「康熙十八年開博學鴻儒科誠是盛舉，但僅取一百八十餘人，豈盡收遺民！皇勵精圖治粗具規模，懷貳志人不敢倡言是真，若說人盡服，臣不敢附。」
康熙點頭聽著，傾了一身子又：「你聽說些什麼？不妨直奏。」郭琇：「臣罪貶身，最易聽此種言語。部中司文武漢臣，動輒拿本朝陋政與前明類比，不滿情，溢於言表，更有遺老著述，追思前明典章，妄分華夷滿漢界，甚至有仍奉崇禎正朔者，豈等閒視？即吳梅村死前一詩，萬歲曾聽過沒有？」吳梅村是崇禎年間詞人，入仕本朝，極名士望的。康熙不禁愕，忙問：「寫的什麼？你背麼？」
「巨不全背，」郭琇叩頭，「當日梅村仕本朝，商邱侯朝宗曾寄書力阻。梅村詩中有『死生總負侯嬴諾，滴椒漿淚滿襟』。《臨歿詞》中有『故人慷慨奇節，為當年，沉吟不斷，草間偷活』——這還是應了博學鴻儒科的人，其餘浙江呂留良的《錢墓松歌》，顧炎武《吊秦》詩，黃克石《過南陽》詞，更是借言興比，含義深刻……」
「唉！」康熙不由深深嘆息一聲。他即位來，在華夷滿漢間，不知了少功夫調，滿為博學鴻儒科一舉收服逸民，不料還是有人……正俯仰沉思間，又聽郭琇：「，比康熙十八年前，境況已經了，主不必為臣言憂忡忡。臣為我朝統正不不曉諭。當日軍入關，明宗廟社稷已不復存，我實於李手，這個理頒學宮，令人人皆知……」說著，見康熙站了來，便住了口。康熙激動不安擺了擺手：「……說，說——朕不慣坐著情……」
「……是！」郭琇又，「百姓不知這個理，還為清是奪朱氏立，這就很慮！臣為應效法前明禮尊孔孟、立聖賢十哲祠表彰文明；訪朱皇真正後裔，奉前明宗祠；祭明皇陵，佈告臣民，知我朝為明復仇畢，修明朝正史示滅國不再復……」
康熙聽神采煥發，不禁欣賞了郭琇一眼：這樣一個人才，明珠怎麼弄的，竟似一點不知！
「至於朱三太子流，」郭琇又，「原係圖謀不軌奸宄，應著理寺、刑部，明旨嚴捕，端視聽正國典——此，何愁民不穩，不治？」
康熙靜靜聽完了，點頭微笑了一，莊重坐回椅，朝外邊喊：「索額圖，你們幾個進來，叫李德全三個來，聽朕發落！」
書房臣及武丹等侍衛、太監，因未奉聖旨，一直在原站著，眼見色漸暗，康熙郭琇兀在屋裏談論，正沒頭緒，聽見傳喚，武丹忙命人掌燈。李德全聽了康熙口風，知不妙，臨進來，將海東青後腿使勁擰了一，那海東青疼「嘎」一聲叫，叫康熙目光一跳。
「高士奇草詔！」康熙平靜口授，「郭琇犯顏直諫，語雖有不敬，體國公忠皎月。所言過激詞，朕不加罪——著郭琇補……察院右御史職！」
察院右御史乃是察院六科十五監察御史副長官，不但有獨立彈劾權，並允許「風聞奏」——即或彈劾不實亦不反坐，秩在從一品。郭琇是已革員，謫為從五品，驟間一躍為台閣臣，這樣的提拔，立國來謂聞所未聞。明珠索額圖不禁對望一眼，不知郭琇在屋裏說了些什麼，陡間蒙聖眷。高士奇是一震，抬頭了康熙，忙又筆急急書寫。
「……著賜單眼花翎，與六部臣同朝列班侍候。」康熙一邊，一邊口授，「太監李德全等三人，橫行違法，擅毆職官，咆哮公堂，謊言欺君。應即處斬……」
話未說完。李德全三個人早嚇唬魂不附體，趴在搗蒜般磕頭求饒。康熙微笑：「你們犯了國法，求朕沒。郭御史彈劾你們，朕依法行……俗語說求人不求己，這郭琇撤回原奏才啊！」三個人聽了，忙轉身趴過來，淚眼汪汪了郭琇一眼，匍匐著哀求乞恩。索額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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