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一夜沒睡，待醒來時，聽鳴鐘連敲八響，翻身來，見李德全打外頭進來，便問：「有人請見麼？」李德全忙笑，「奴才宗人府瞧十爺剛剛回來，見魏東亭人在西華門遞牌子。因惦著主子，沒顧說話就趕著進來了。」康熙聽了，一邊吩咐人傳叫，一邊洗漱穿戴，漫不經問：「你見胤䄉，他說了些什麼？」
「奴才時，太醫正給他敷棒瘡藥。」李德全，「十爺哭傷，懊悔不迭，說昨夜不該氣著老爺子，萬一氣病了，豈不是因他不孝？叫奴才瞧著主子高興時勸勸，別見怪他這混蟲——別的沒說什麼。」
說話間魏東亭已經進來。他是本朝資格最老的一等侍衛，康熙的兄。匆匆四十五載過，他早已了皓首老翁，再不當年拔山扛鼎、慷慨悲歌的豪邁氣概。魏東亭進來，伏身叩頭說：「老奴才魏東亭恭叩主子聖安！」
「來說話罷。」康熙坐在炕，接過喝了一口杯中奶子，笑：「老貨，怎麼這早晚才來？年你患瘧疾，朕賜你的金雞納霜完了沒有，今安了？」魏東亭忙：「奴才在路冒了風寒，耽誤了幾日，又叫主子惦記著了！金雞納霜沒捨完，餘的全收藏著呢，萬一再犯病時。奴才這輩子或許就死這病頭。這藥貢海外，不易，所不敢糟蹋了。奴才快活七十了，這是託了主子的洪福，還指望再活少年呢？」說罷便笑。康熙嘆：「這話糊塗。朕即位四十年，先頭四個輔政，有兩個不是死的；後頭伍次友先生，還有明珠、索額圖，的，死的死，黜的黜，結局的少，壞的——今就剩你、穆子煦、武丹幾個老侍衛還平安，珍重！不光為你，少保全朕的名聲！」
魏東亭嘆息：「是啊！熊賜履古了，主子跟前的老人是越來越少了。江山代有才人，各領風騷數百年，該是一代力的時候兒了。剛才在西華門候旨，正碰趙逢春，老不樣子了。說勾決人犯的，奴才倒來，替方苞討個情兒。這是個有名的才子，惜的是捲戴名世案子裡。他再一死，桐城派的文氣便會一蹶不振，未免有點惜。」
「這件你不曉，四貝勒、八貝勒討情兒，已經赦了方苞。」康熙笑：「太平時節懂將養人才。外臣裡頭就你還知朕的！像這樣的，本應書房拿條陳，偏一聲不吭，朕操，朕又精力不濟。別的說，人頭掉了接不來，後世人不知底細，罪過又歸結朕身。」說罷，略一沉吟，命左右從人退，方：「朕叫你進京，是聽說了一件。當日朕南巡，楊隆在南京毗盧院架紅衣炮炸死朕，是穆子煦你查訪破案。當時太子胤禛為什麼中途賞你們物件？賞的什麼？有沒有這件？」
彷彿一個驚雷憑空，轟魏東亭面土色，張皇間一時竟說不話來！
這是一件二十年的積案。當日，魏東亭穆子煦拿住逆首楊隆，順藤摸瓜，頭一個便查封了兩江總督、國舅葛禮的書房，發現不少書信是書房臣索額圖寄來的，很有些曖昧詞句。正猶豫時，太子胤禛竟委專人馳驛南京，賞賜他們意、臥龍袋等物。老兄弟倆料是戲中有戲，反覆計議，焚毀了書信，釋放了葛禮，將首惡楊隆明正典刑，遮掩了這件潑官司。二十年了，魏東亭不但不敢居這個保駕功，連提怕提這件。反覆叮嚀穆子煦不提這件。後來，葛禮被胤禛門人年羹堯斬後，索額圖鎯鐺圈禁。魏東亭滿為這了永久的秘密，不料康熙今日親口詢問，辭氣犀利無躲閃，怎不叫他膽俱碎？
「你不怕，情早已過了。」見魏東亭噤若寒蟬，康熙已完全明白傳聞是真，說：「這朕早已知，是知太子底當時插手有深。你魏東亭約沒細，這捂最後，倒霉的還是你己！」魏東亭裡略踏實一點，他是太熟悉康熙了，此刻再說半句假話，興許立時就會招來潑禍，顫巍巍叩頭：「這萬歲若不問，奴才就是粉身碎骨不敢講！太子四爺當時賜奴才的是一柄意，穆子煦的是臥龍袋。因為案子涉及索額圖，連著太子爺，奴才們當時嚇昏了頭，又猜不其中真實緣故，所匆匆結案。二十年來，一這，奴才就背若芒刺坐針氈！不過據奴才的見識，太子當時才十一歲，四爺才七歲，豈謀劃？約是索額圖一手操辦的。萬歲聖明燭照，有什麼不明白的？奴才今兒說來，裡暢快了許，請主降旨賜死，治奴才欺君罪！」說罷，連連叩頭不止。
康熙聽了，身趿鞋，背手踱了幾步，站在窗前，望著院中紅牆黃瓦，了一陣子神，喃喃說：「若說胤礽全不知，恐怕不見。怕他未必知索額圖的意就是了……這就對了，這就對了……怪不朕三次親征準噶爾病在途中，召太子軍前問安，他有點魂不守舍——當時理寺正審問索額圖，他是怕索額圖攀咬啊！」說著，又笑：「這件還是太子先稟明了，朕不過叫你來對證一。過二十年，還治什麼罪？這種別說你們，落朕身，怕這麼辦。朕告訴你一句話，骨最難全，李世民沒處置，趙匡胤燭影斧聲，是死不明不白，朕焉漫不經，太子你們這些人不是懷叵測來害朕，萬包容，你們不疑。」
魏東亭品味康熙這番話，仍是若明若暗，但有一層十分清楚，皇帝不準備追究這，但對胤礽仍不很放，怔了半日才：「奴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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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胤禛的耳目有時並不十分靈動，那個神乎其神的張德明，是胤䄉王鴻緒薦進八貝勒府的。八貝勒胤禩素來持重穩沉，並不相信這些邪魔外，更兼涉詭祕，有干物議；因此將張德明安置在劉灣一處宅子裡，一直沒有見面，直胤䄉受罰來，將養了，才決定見一見張德明，並命門人王鴻緒一乘轎傍晚時分悄悄接來府中，又帖子邀了腹兄弟胤禟、胤䄉，還有一等侍衛鄂倫岱、察院御史揆敘、阿靈阿等，這些人是無話不談的。
鄂倫岱來早，興沖沖了轎直入府門，因見胤禟胤禩站在廊說話，笑呵呵舉手一揖，問：「張神仙在哪裡？叫咱見識見識！」胤禟著鄂倫岱笑：「著什麼急？他是神仙，是騙子，還考較考較！八爺已有安置，你不冒失！」
「耍子罷了，我考較他做什麼？老九過於認真了。」胤禩著落日的餘暉，渾身沐在一片金紅的晚霞裡，款款說：「若問前程，早晚各一個王位是跑不了的；若問吉凶，我不做非禮無法的，有什麼擔的？豈不聞種瓜瓜，種豆豆？」
「種蒺藜者刺，八哥你為什麼不說全了？」
幾個人回頭時，是胤䄉帶著揆敘、阿靈阿幾個人進來，還有一個五十歲的微胖老人一臉謙恭跟在後頭。那胤䄉穿一件熟羅絳紅袍，腰裡束一根黃帶子，足蹬涼裡皂靴，越發顯濃眉虎頷方面闊口，咧咧毫不在乎。胤禟便：「越打越精神，你究竟花了少錢買通慎刑司的？」
「慎刑司裡是八哥的門，還著花錢？」胤䄉笑著拍了拍那胖老頭：「有這位任伯安，鬼點子層不窮，板子打在雞毛墊，還真像那麼回！我學殺豬似的嚎聲兒就罷了！」
胤禩了任伯安一眼，臉閃過一絲陰冷的笑意，不緊不慢說：「老任，你太過分了些兒。你是九爺的人，論理我不該管教，你不再摻阿哥們的。」「八爺教訓的！奴才次再不敢了。」
正說話間，門人飛跑進來報說：「張神仙來了！」胤禩說了聲：「在逸閒堂安置。」便揮扇踱步。胤禟、胤峨兩個人便帶著眾人進了逸閒堂。
「是我！」張德明走進逸閒堂，並不謙遜，一個長揖，在靠窗一張涼椅坐，喟嘆：「沒來由動了凡，武當步入紅塵，惹這許魔障。各位貴人，請放我一馬！」胤禟笑著身：「老不必怨尤人，八爺一會就來。這屋裡幾位先生是久慕名，何妨坐，為他們推一推窮通休咎！」張德明悠揮動了一芭蕉扇，良久才：「吧，我做拆字遊戲，誰有話，請問。」
正說話間，堂外響一陣腳步雜沓聲。王鴻緒精神一振，笑：「必是八爺來了！」正身迎接，一群僕，魚貫入，身著一色青衣帽，一樣的布襪布鞋，年紀俱在二十六七歲，齊整整站在炕沿前燈光，阿靈阿興致勃勃進來，對張德明一躬，冷冰冰說：「仙長，八爺就在這些人裡頭，請仙長過來見禮！」
剎那間，書房沉寂來。人們瞪了眼，詫異的、奇的、若無其的、等著笑話兒的，什麼樣的神情全有。靜等這位貌岸的活神仙一子認胤禩來。
張德明先是一怔，旋又冷笑一聲，說：「八爺原來有慢客意！貧乃雲中鶴，何求於王公貴族？告辭了！」說罷身便。鄂倫岱胤禟神色，搶前一步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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