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全轉回養殿覆旨時，馬齊佟國維幾個長跪在丹墀，殿內殿外鴉雀沒聲，卻見何柱兒閃身來，聲：「主子正養神呢，等會再進吧。」
「李德全麼？」裡頭康熙早已聽見，聲：「進來。」李德全忙進，見胤禔、胤祉、胤禛在御榻旁，將方才午門傳旨的情形稟報了。康熙怔了半日，長嘆一聲：「須有王掞這樣的！縱觀史籍，太子一旦被廢，牆倒眾人推，常常不死。朕何嘗願意廢他？是不已啊！」說罷兩行老淚奪眶。
張廷玉已經寫制誥，聽康熙這樣說，目光一跳，將稿子雙手呈。康熙顫著手接過來，面寫：
總理河山臣愛新覺羅．玄燁謹奏昊帝、太廟、社稷：臣祇承丕緒，四十七年矣。於國計民生，夙夜兢業，無不訴諸。稽古史冊，興亡雖非一轍，眾者未有不興，失眾者未有不亡。臣是為鑒，深懼祖宗垂貽業臣墮，故身雖不德，親握朝綱，一切政務，不徇偏，不謀群；無久稽，悉由獨斷。亦惟鞠躬盡瘁，死後已，在位一日，勤求治理，斷不敢少懈。不知臣有何辜，生子胤礽者，不孝不義，暴虐慆。若非鬼物憑附，狂易疾，有血氣豈忍為？胤礽口不忠信言，身不履德義行，咎戾端，難承祀。是昭告昊帝，特行廢黜，勿致貽憂邦國，痛毒蒼生！
罷低頭沉吟，索了紙筆寫，手卻抖厲害，仍給張廷玉，說：「寫罷了。朕還有幾句裡話，你來擬文。」張廷玉答應一聲「是」，接過稿文退至殿角，援筆在手。康熙沉痛說：「朕八歲喪父，十一歲喪母，一片誠告。唉……朕的這二十個兒子，說來是不少，竟遠遠比不朕！若是清國祚還長，請延朕壽命，朕必定更加勤勉，善始善終；我國無福，降禍，那就早早死了算了，算全朕一生令名……你寫吧。」說至此，中一陣酸熱，垂了頭哽咽不語。
胤禛陡那年八月十五拜月，康熙願意減壽，千古完人的祈禱。才兩年過，變驟至，又請延壽，使有濟。景雖各異，情則一。胤禛雖是冷人，不禁潸淚。胤禔胤祉是一腔，木著臉垂頭不語，張廷玉中一熱，忙含淚寫：
……臣幼孤，未親承父母訓，惟此此念，對越帝，不敢少懈。臣雖有眾子，遠不及臣。清歷數綿長，延臣壽命，臣當益加勤勉，謹保終始；我國無福，即殃及臣躬，全臣令名，臣不勝痛切，謹告！
至此，祭文告已。康熙展閱了，默良久才：「朕一直奇怪。胤礽這孩子平日溫文爾雅，怎麼會變這樣？據朕，莫不是中了邪祟！廢是廢了，朕裡一直放不。他暫關咸安宮，生顧。陳嘉猷朱保還留他身邊侍候。太子妃廢了，但不難為——朕頭疼很，你們吧！」
胤禔胤祉對視一眼便辭了來。胤禛不安動了一，輕聲：「阿瑪，您這樣子，兒子裡怪難過的，回難安生。否允兒子在這侍候著，您老安睡了兒子再走？」康熙胤禛，點頭：「難為你這片孝，就這樣吧——廷玉，你乏了，回吧……」
「臣請旨，」張廷玉翼翼說，「這祭誥制……」
「後，」康熙昏昏沉沉說，「你……代朕壇……」說罷一擺手，殿又恢復了寂靜。
※※※
廢黜太子祭文告頒布半個月，兩廣總督武丹奉旨回京。因此時京師情形極為複雜，武丹沒有拜會一個人，在己宅裡歇息一夜，二一早就轎直趨西華門遞牌子請見。
剛遞過牌子，便見裡頭來一位將軍，官袍翎頂，腰佩寶劍，有六十歲，卻步帶風，踩積雪咯吱咯吱響。那人一來，見武丹站著，先是一怔，忙跨前一步，雙手一拱：「這不是武老將軍！久違了！」
「你是……狼瞫！」武丹一定睛便認了來，拍著那人肩頭哈哈笑：「狼瞫弟嘛！你拍我的馬屁做什麼？什麼『武老將軍』？我這武丹名字，還是先頭娘娘賜的。我們幾十年老兄弟了，你高興，仍叫我強驢子吧！」狼瞫是個精細幹練的人，不似武丹豪爽，遂笑：「在承德聽萬歲說你來。我算著你三前就該了，次你進京，我就著進京來你，後來聽說你又回了。怎就走了這麼日子？莫不走了水路？」
說走水路，過南京。武丹過南京，必見魏東亭，狼瞫問的其實就是這個意思。武丹笑：「我是走的水路，今時局此，我不不請教一這些老兄弟。唉，虎臣這人什麼，是細髮這一條害了他，身子是越發不濟了……我瞧他瘦怪憐的，裡真難受——不談這了。邸報說，你不是護駕來京的麼？二十了，還沒旨意叫你回麼？」狼瞫左右顧盼，見沒人，方：「我回承德守避暑山莊，恐怕你老兄未必回廣東了。」武丹原抱定了快快回的宗旨，聽他這樣說，裡一沉，問，又知狼瞫一向謹慎，打個乾哈哈，說：「那……那是再不過——你今在哪住，回頭我你。」
狼瞫笑：「我帶著一萬兵，不在城裡住，回頭我來你。你見著萬歲就知了。」正說著，見邢年來，便笑，「主子傳你了，快些進吧！」
邢年過來見了禮，帶著這位鶴髮童顏的老侍衛一直進了養殿的垂花門，方陪笑：「武制台，萬歲有旨，您不必報名。奴才就不進稟知了。您請……」武丹點點頭便一步跨了進。
乍見康熙，武丹幾乎不敢相信己的眼睛。半年不見，康熙彷彿老了十歲。在東暖閣裡，康熙兀穿著醬色江綢面中毛羊皮袍，略帶浮腫的臉滿是刀刻似的皺紋，佝僂著身子歪在引枕，望著殿頂的藻井神。著康熙老態龍鍾、疲憊不堪的面容，武丹鼻子一酸，伏哽咽：「老奴才武丹謹叩……萬歲金安……剛剛兒半年光景，主子身子骨兒怎麼就瘦……」
「是武丹呀……」康熙轉過臉，慘淡一笑：「快來坐著——何柱兒，賜茶！」又問，「朕你神采奕奕，令人羨煞呀！記你比朕還著六歲……」武丹強忍了淚，陪笑：「主子龍體一向康泰。眼不過一時調養不周，瞧著清減些。靜養幾日就會來的。老奴才還陪主子木蘭圍場，主子再幾隻猛虎呢！」說著勉強笑一笑就拭淚，康熙笑：「你這老貨，是來安慰朕，還是勾朕傷呢？」
武丹忙笑：「奴才著實惦記主子，不知怎就止不住流淚！奴才越老越變婆婆媽媽的了。」
「這次召你來京，朕不放你回廣東了。往後就常常見面了。」康熙坐來，正容說。見武丹睜了眼注目己，又緩緩說：「你來任直隸總督，北京的拱衛給你。狼瞫在承德駐軍，見面，很容易。人老念舊，最怕寂寞，你在這裡，朕裡安貼……」說罷垂頭嘆了一口氣。武丹情知康熙是對政局不放，所調了己來，這是絕的信任，但魏東亭說的「京師今似龍潭虎」，不禁襲一陣寒意。正尋思何回話，康熙又：「先前在承德，侍衛們了阿哥。他是皇子，於身分不合；還有胤祉，又做王爺又是侍衛，於體例不妥。本來叫魏東亭來，他身子骨兒又太差，來，這樣，你不推辭。」
武丹念一動，覺康熙對胤禔似不放。忙：「是奴才老朽了，這差使緊，侍衛侍候站班，外頭直隸總督衙門情，奴才又是個使力不使的，恐怕顧不來。有個閃失，奴才獲罪，怎麼對主子幾十年的宏恩呢？」
「放吧！」康熙笑：「京畿防務你不過掛個名兒。朕聽說直隸衙門的山向，於總督不利，已命欽監，說衙門口正南正北，不利主官，朕叫他們趕著改造。收拾了，你就放住進。朕裡並不糊塗，你武丹必是見了魏東亭，怕沾惹阿哥們的，朕方才已經訓誡過阿哥們，不許任何人擅你那裡攪。你是有旨免死兩次的人，怎麼生這個怕的念頭？朕並不你進來站規矩，借重你的名聲，替朕彈壓這個北京城。」武丹聽康熙這番推置腹的話，萬般滋味齊湧頭，說什麼，嗓子哽著說不來。半晌才：「主子這麼信任奴才，奴才就是死了，磨粉是報不了恩。奴才身綠林，不過一個馬賊，有今日，還不是萬歲給的？主子既這樣說，奴才在京，總不叫萬歲為紫禁城防務操半點！」「就是這個話。」康熙點頭笑，「你是了名的魔王，就在這養殿院裡，你殺了少人！就取你這份狠，這裡的太監們聽見你名兒怕，京畿少武官是你的老部屬，怕還鎮住。」說罷，又叮嚀了許保重的話，才命武丹跪安。
武丹滿淒楚退殿外，見李德全手裡捧著個熱氣騰騰的藥罐子從垂花門那邊過來，胤禛走在前面，便迎前，正請安，胤禛一扶住了，笑：「我不敢受你的禮！見過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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