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奪宮 二 奉詔來勛臣保幼主 拂袖去仙山伴青燈

順治皇帝並沒有「駕崩」,他還活著。此刻,太皇已經哭著離,他那煩亂的緒漸漸平息了來,獨坐養殿,一種莫名的惆悵忽襲頭。鎏金琺瑯鼎裡百合香的氣味太濃,順治不耐煩叫人將鼎中香全撤了,卻還是坐不住,一甩手走養殿,站在丹墀深深吸了一口氣,像這清冽的寒氣驅散一中的鬱悶。

鉛灰色的空,雲層沉重緩慢向南移動,他仰望著神秘變化無常的蒼穹默默不語。一陣寒風襲來,他意識撫摸了一雙肩,老內侍常昊立刻走過來,將一襲綠錦團繡龍狐皮裘輕輕披在他的身。他皺了一眉頭:「怎麼又是這一件?」

常昊聽了這話,從容跪啟奏:「回萬歲爺的話,皇太吩咐,主子裡不痛快,不許奴才拿那件素白狐裘——」

聽說是太的懿旨,順治沒有再說什麼,是冷冷揚臉來,裡:雪了,這世界,這皇宮會是素色的,這黃琉璃瓦、青磚、銅鶴、日晷——染白的顏色。這些,皇太管了嗎?

順治十七年,是他不吉利的一年。從正月開始,莒城,寧陽便報災荒,一直六月,直隸、山東、陝西、肅州許方旱寸草不生。身為黎民首,老卻這般不肯照應,莫非己有什麼失德處!五月間,他了罪己詔,宰輔羅巴哈納折子陳引罪,求皇革職順意,六月,他又步行南郊齋宿,他的虔誠果感動了老爺,接連了幾雨。他鬆了一口氣,覺今年似乎過順當一點了,雖說是晦月災年,總不至於一災底吧?

不料了八月,他最寵愛的皇貴妃董鄂氏一病嗚呼!

彷彿五雷轟頂,順治驚兩眼一片昏黑,是乾哭,卻流不淚來。他六歲踐祚,十五歲翦除爾袞黨羽,掃平南明,擊敗鄭功。在這後,又開科取士,刻意搜求漢族人才。四海初定時,他才不二十歲,諸意,惟有婚姻很不稱。親王爾袞當年仗勢惡,硬指科爾沁卓禮克圖親王吳克善的女兒博爾齊錦氏為。太嫁了爾袞,幫著壓他。這真正是牛不喝水強按頭!但虛與委蛇,沒過兩年便將黜為「靜妃」,改居側宮。這六宮粉黛,佳麗三千,他偏偏愛這個比他著五歲的董鄂氏。

許因為思念舊夫的緣故罷,這董鄂氏入宮來,愁眉就不展過。曉這是一種什麼樣奇怪的感情,董鄂氏越是這樣,順治越是放不,變盡方法討的歡。

現在,一切過了。董鄂氏香魂一縷已升三界外,還有什麼頭?他覺一切變那麼醜陋、骯髒,惟有那顰眉蹙宇的女人是的,卻又被無情的風雨摧走了。真不知此生此世何排解這化不開的苦痛。

順治在殿前站了一會兒,一陣風吹過,幾粒散雪飄灑來,打在臉,生疼生疼的,他不由打了一個寒噤,又回殿內。一堆堆的奏章牒報在龍案疊老高,他一眼不瞧,逕向西暖閣走。守候在閣門口的宮女領班兒的叫蘇麻喇姑,是太跟前最的,這時,見順治皇帝過來,便使了個眼色。外頭殿中侍候的侍衛倭赫、西住、折克圖、覺羅賽爾弼一默默躬身一禮,知趣退了來。

蘇麻喇姑站在廊,是重重。是順治八年入宮的。原是正藍旗佐領格楞泰的女兒。六歲喪了母親。父親續娶,求聘於本旗旗主塞洛的侄女兒。這位旗姑娘倒乾脆,逕對媒人說:「你講的那個格愣泰,人倒罷了,是他身邊有個累贅。姑娘卻不耐煩做人後媽,叫他趁早兒打消了妄!」塞洛是格楞泰的頂頭司。這句話從塞洛那裡傳來,倒叫他犯了難。正無奈間,適逢這年在旗遴選秀女入宮,父親便送了進來。是緣巧合,孝莊皇太偶儲秀宮,見院中跪了一片待選秀女,便踱過來瞧,見這一女童忽靈靈閃著眼盯著己,便彎了腰拉蘇麻喇姑瞧。蘇麻喇姑喪母後從未人此憐愛,見這婦人眉目慈祥,便張口喊了聲「婆婆」,眼淚隨著叫聲奪眶。

這一聲清亮的童音叫太渾身發熱,竟親俯身將蘇麻喇姑抱在懷中,轉臉對管太監:「這個孩子我了。再挑個老點的秀女來侍候。——孩子,婆婆那裡有果子,跟婆婆來!」

從此蘇麻喇姑便跟了孝莊太。太長日頭沒,便逗著玩,教識字、讀書,講《三國》故給聽。漸長後,還給講了不少前朝本朝典章制度。這蘇麻喇姑分極高,十歲頭,詩詞歌賦、諸子百的文章就讀了不少,十四歲時,就裝了滿腹的學問。太是喜歡,便指派侍候順治皇帝。

在廊了一會兒神,一陣寒風過來,打了個寒戰,便踅向月洞門了。

順治進了西暖閣,環顧四周愈覺惆悵,這裡是順治四個月來,來最的方。暖閣裡的一切,按照董妃生前一樣,牆角的紫檀木架的玉盤裡擺著幾個金黃的文冠果,依舊散發著淡淡的清香;案的古箏彈斷了一根弦,蜷曲著,面已蒙薄薄的一層灰塵;梳妝台架脂粉、頭面首飾過的青鹽、香胰原樣不動擺著,惟有嵌玉的牙床,新懸了一幀簇新的董鄂氏宮裝像。

這是江寧巡撫朱國治舉薦的一個畫工繪製的水墨畫兒。董鄂氏死後,順治皇帝接連五不思飲食,奄奄一息臥床不,御醫百方調治總不見效。孝莊太博爾吉特急沒有辦法。虧是洪承疇老頭兒見識廣,說是「病還須治」。太立傳懿旨,追封董鄂氏為皇,從京城、直隸、山東、江蘇等,調集了幾十名丹青手進京為董娘娘寫真,慰聖躬。無奈不論怎樣口授擬,誰畫不像。不料陳羅雲的一幅寫真呈,卻引合宮驚動,無論娘娘跟前侍候的人還是見過娘娘一面的,認為像極了,不僅貌似且神似!當常昊將畫進呈御覽時,病眼昏花的順治竟從龍床一躍,將畫抱在懷中,說:「卿卿!朕為你了,原來你還活著!」太高興餘,發內帑白銀一萬兩賞了陳羅雲,京師傳為佳話。朱國治越、臬、藩三級,一躍為江寧巡撫。

此後,順治雖漸進飲食,但精神卻一直恢復不了。雖說每日還勤政殿走走,但對臣們的奏議不置否,不批閱奏章,精神恍惚,在夢中。每給太請過安,便一頭鑽進這間暖閣,著畫像發呆。太跟前的一個老內侍有一不經稟報闖了進來,順治勃怒,竟不顧太情面,令他跪在階前己掌嘴四十。

從此,宮裡人誰不敢在這裡打擾他了。

此刻,順治站在這張像前,董鄂氏微蹙的雙眉,似乎含著脈脈深情,又似乎帶著幽幽怨氣。袂帶飄飄,像從秋風黃葉的山水中活脫脫走來。順治不禁失聲叫:「吶,朕既是您的兒子,為什麼對朕這般無情?」

※※※

就在這個時候,離養殿不遠,乾清宮東邊的待漏朝房裡,有六個人在愁對燈火。這六個人,打頭的,是當今順治皇帝的堂兄,親王杰書。二位,是三朝元老一等伯內臣兼議政臣索尼。還有鑲黃旗主鼇拜,正白旗主蘇克薩哈遏必隆。這三位是領侍衛內臣,是議政臣。六個人中有一個漢人,就是在前明時官拜薊遼總督,投降滿清立了功,極受清皇室信任的洪承疇。這六個人是前幾被傳進宮,勸說皇帝的,因為順治皇帝從董鄂氏死了後,終日鬱悶,不理朝政,非鬧著當尚不,皇太怎麼勸怎麼求,不改變他這個決定,便這六位議政臣叫進宮來,變著法勸說皇帝,他們照樣碰釘子。這不,今兒個剛開了個頭,就被順治從養殿趕了來,又不敢回府,一個個廟裡菩薩似的,又不真的回府,便約聚了這裡。

杰書由不中焦躁:「你們倒是說呀!終不就讓皇真個剃頭當尚?」

座中議政臣索尼資格最老,位最高,年紀已近七十,接連幾日的苦熬,精神委實支持不住,此時歪在炕,顯困頓不堪。不吭聲,他嘆了口氣:「來不了。什麼法子沒過,咱們幾個綁請罪不說,連太了跪,全不管。還怎麼樣呢?」

坐在角落的鼇拜一臉怒容,啐了一口:「這像什麼樣子!一個婆娘死了,就這麼死不像死、活不像活的——」

話猶未完,索尼便截住了他:「這是什麼話?光發牢騷有什麼?聖既不回,現時還是一一步的吧!」

鼇拜挨身坐著的遏必隆見鼇拜臉有些掛不住,欠了欠身子說:「據兄弟,皇這一,就算是『行』了,必有遺詔,嗣子定是三阿哥無疑。」

這真是語驚人!但素來消息靈通,不三思不開口,當不會打妄語。蘇克薩哈身子向前一傾,問:「怎麼見呢?」

遏必隆壓低了嗓音答:「這是湯若望的話,三阿哥過花,保終生無虞。」

一說湯若望,便不言聲。這個人是個日爾曼人,來中國傳教已經四十餘年,前明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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