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六年的夏至，是一個悶沉沉的陰。雲層壓低低的。海子邊的柳樹枝兒一動不動直垂水面，時不時聽見街傳過來一陣有氣無力的叫賣聲：「香絲兒——麻糖哩——」「誰貼餅油條麻花兒羅——」
睡了中覺來，給太請過安，康熙便照老規矩，帶了蘇麻喇姑魏東亭兩個，乘轎神武門來，悄悄往西直門內的索府課。
索府後宅便門有專門迎候康熙的僕人，是索額圖的二代奴。他們雖早已老退了，卻為辦這件差使被重新。幾個便衣侍衛就住在這裡幫助照應，所不需驚動府中其他的人，便直入後宅內院。
這是個很的後花園，足有十幾畝。幾座高低不等的涼亭散佈在池水四周，極是錯落有致，當中有一座壓水拱橋直通池。從玲瓏剔透的假山繞過，再經一曲折的石橋便書房——伍次友就住在這裡為康熙授課。
三人行至橋，就聽從書房內傳來叮叮咚咚的琴聲。一縷縷幽香在這山亭水石中間飄蕩，真使人有走入仙境感。康熙止了步，三人站在橋手扶石欄靜聆琴音。
那琴聲時緊時慢，挑撥勾劃，說不清其中是個什麼滋味，時使人覺飄飄仙，有凌空乘雲感，時又覺似有壓在頭、排擠不的鬱悶，時又使人感乍開悶籠般輕鬆，反覆詠嘆餘味無窮，但覺中濁氣一掃空。
魏東亭聽了一陣，忽輕輕碰了康熙的衣袖，康熙回頭時，他正朝蘇麻喇姑努嘴笑，康熙見蘇麻喇姑呆呆若有所思，低聲問：「婉娘，你在什麼？」
蘇麻喇姑一時不知說什麼，遲疑間紅了臉笑：「聽琴，唄，有什麼頭？」
因為從未見過蘇麻喇姑這副模樣，康熙倒覺詫異。旁邊的魏東亭卻笑：「龍兒不必問，這是《詩經》有的。注腳有，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姐姐你說是嗎？」蘇麻喇姑紅了臉啐：「你不是人！教唆主子打趣人，我回不告訴孫嬤嬤！」
伍次友聽窗外嘁嘁喳喳的人聲，便住琴息香，站身推開窗戶笑：「怪不琴聲有異，弦乖音謬，原來有人偷聽，快請進屋來吧！」康熙一踏進門便問：「先生方才奏的什麼曲子，我竟沒聽過這麼聽的琴聲！」
伍次友笑：「什麼聽，音無哀樂，聽者有，彈者何意呢！」一句話說三人笑了來，各裡的卻不一樣。龍兒、魏東亭怔怔坐著不言語，伍次友倒覺笑，便收拾一桌東西說：「今兒接著講《後漢書》，先從帝紀講。」
這便算正式開課了。康熙坐了，蘇麻喇姑從架取了《後漢書》來，攤在他面前，又分別給伍次友康熙各斟了一杯涼茶，便與魏東亭一邊一個斜坐在康熙兩側。
伍次友簡剖析了西漢致亡的原因，笑：「班氏《漢書》固酒，據愚意來，范曄《後漢書》中有不少篇章是絕妙辭，永垂於不朽的。惜了一件，損了他己的聲名。」
康熙忙問：「文章豈有隨人轉的？」
「有啊！」伍次友答，這便是一個明證。范氏吃虧在一個『傲』字。他在獄中致諸侄的快信中曾炫耀己的《後漢書》比《漢書》還高明，是『奇』，說《後漢書》裡中等的篇章，不次於賈誼的《過秦論》，連己選不合適的詞兒來形容這部奇書，古史書中沒有一部與《後漢書》媲的。「你們聽聽，他吹了的牛？若視過高，反變為狂妄無知，其所受人輕視，本源就在這裡。這實在是范曄毀所致。」
講完這一過節兒，算是介紹了者，接著便略陳帝紀世系，一個一個夾著己的法按史了評介。講質帝八歲登極時，康熙眼中忽閃過一絲笑容，雙手按膝，身子向前探了探，問：「那不當今皇一個模樣嗎？」
魏東亭知這個典故，十分忌諱，連連遞送眼色示意伍次友敷衍過。伍次友哪裡曉這意思，啜了一口茶接著：「這皇帝聰穎過人，長，必為一代令主——」魏東亭走過給他續了茶，笑：「伍先生，是不是串講後，再一個一個從頭掰？」伍次友早察覺來，忙：「魏子是這麼鬼鬼祟祟的。先生講書那有你插口的理，豈不聞臨文不諱？」
康熙笑：「對！對！這有什麼呢，質帝是質帝，當今聖是當今聖嘛！」魏東亭紅了臉笑笑，坐聽講。
伍次友這才接著：「惜乎，這位皇帝鋒芒太露，當面指斥將軍梁冀為『跋扈將軍』，被梁氏恨入骨，暗毒餅為餌，死於卻非殿中——」他長嘆一聲：「實在令人惋惜呀！」
康熙聽這話，中怦亂跳，前幾在毓慶宮鼇拜廷爭的情形，真有點害怕來。
伍次友見他呆呆坐著一言不發，像是走了神的模樣，便笑：「咱們不講這個人，接著講桓帝罷。」康熙忙：「不，不，我還請問先生，那梁冀專橫此，既害了質帝，因何沒有奪位己當皇帝呢？」
「因為當時清議初。」伍次友笑：「人們的口舌厲害很！再加東漢氣數未盡，王莽前轍猶在，梁冀不不有所顧忌。」
康熙卻不懂『清議』一詞，忙問：「怎麼個清議法？」伍次友笑：「啊，清議就是臣百姓批評朝政的議論，就像熊東園彈劾鼇拜『政紛更，法制未定』，我的『論圈亂國』，即是今日的『清議』。後漢清議走了邪，了空談。但質帝時，百官中尚有不少不畏死士敢於膽非議朝政。」
康熙思忖了一刻，又問：「即質帝論，除梁冀，何為策？」
伍次友不由詫異望了一眼康熙，很奇怪他為什麼揪住這個問題不放。沉思了一會兒方回答：「審度當時時勢，梁冀惡四面樹敵，己觸犯眾怒，人喪失。若韜晦等待時機，外智若愚相，內蓄敢死勇猛士，結納賢臣，扶植清議，時機一，誅一梁冀，幾個力士便就了。是，他太急了，結果己丟了命。」康熙聽著，不禁微笑頷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