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亮，李老太太的靈停了，停在二廳；窗槅子已經拆了來，西北風「呼溜、呼溜」刮進刮，吹一個個發抖，走廊東面八個尚唸倒頭經；西面八個尼姑唸往生咒，凍唸經咒的聲音打哆嗦了。
姨娘特為來說：「姑太太別了！會凍病來；殮的時候再說。陰陽生批的是酉時殮。」
「不光是我！」曹太夫人說：「探喪的人凍著了怎麼辦？」
「是啊！正為這個犯愁呢？」
「風這麼，又不生火盆；不火星子刮滿處飛，會闖禍。」震二奶奶接口說：「我有一個法子，搭蓆棚，井整個兒遮住，不教風刮進來？不就行了嗎？」
「啊！」姨娘說：「這個主意，我趕緊說給我們老爺！」說著匆匆忙忙走了。
「唉！」曹太夫人嘆口氣；「不過少了個媳婦，就會亂一點章法沒有。我們李——唉！」又重重嘆了口氣。
「人不老走順運，爬高，跌重；是栽這麼一兩個觔斗，往後反倒平平穩穩，無災無難了。」
震二奶奶的這個譬解，表面是說李煦；暗中是為己曹的境遇勸慰。三年中，父子雙亡，兩度瀕於破的厄運，這觔斗栽不謂不重；衡諸盈虛理，否極泰來。這話不必說破，讓曹太夫人己體會來，情更覺寬舒。
對於娘的境遇，曹太夫人亦持此。鼎奶奶的死於非命，無異折了李煦的一條手臂；今又有喪母痛，一年辦兩次白，說倒霉真頭了。是，總覺還不釋。
「情怕還不就這麼完！恩祖德了！」
「不緊的！舅公平時厚，又捨結，不會有人跟他過不。再說，這種沒法子追究的，不皇面前胡奏。」
「但願你所的那樣就了！」
一語未畢，從窗槅鑲嵌的那方綠玻璃中，遙見來了一群人，領頭的是李煦；後面跟著姨娘與四姨娘。震二奶奶急忙身相迎，李煦已己掀著門簾跨了進來了。
「姑太太，」他一進門就說：「我求你件，你不駁我的回。」
「甚麼，怎麼急？請坐來再說不晚呀？」
「主意是早就打定了；剛才聽見搭棚的話，益見我的主意打不錯！」
「說的倒是甚麼呀！」曹太夫人有些急了，怕是己答應不來的，所催很急：「哥，你快說吧！說明白一點兒。」
「打老太太一撒手走了，我李內裏三代沒有正主兒，請個擔當的人，替我主內。我早就過了，」李煦的視線帶著震二奶奶，「除了姑太太你這個幹賢惠的侄孫媳婦外，再沒有別人。」
聽這裏，拿眼望著震二奶奶；倒讓有些發窘，趕緊搖著雙手說：「不，不！我那幹了這個差使？」
「若說你幹不了，還有誰幹了？不說別的，說搭棚遮風這個主意，原不算新奇，偏偏就有你！二奶奶，咱們至親，你總不忍我破人亡，就袖手兒不管吧？」
「舅公這話，侄孫媳婦擔當不！」爭強勝的震二奶奶，經不李煦一恭維，已有躍躍試意，但曹太夫人尚無表示，不敢應諾；但神情中來，本人無無不，一切須稟命行。
因此，所有的視線落在曹太夫人臉；卻聲色不動，慢條斯理說：「本來至親休戚相關，夠力，沒有個推辭的理；不過，己量力行！若是包攬，臨了兒落個包涵，己沒臉，還是；老太太的這場辦欠圓滿，怕你我的不安。」
「不會的！」四姨娘插嘴說：「二奶奶的才幹，誰不佩服？」
「這倒是實話，我不必替假客氣。」曹太夫人從容說：「是，在這裏究竟不比在己，有十分本，使來一半就了！」
「這，姑太太請放。」姨娘趕緊聲明：「請了二奶奶來主持，聽的。」
「你們聽的，拿來才行。哥！」曹太夫人言不煩說：「有兩句話，我先說在前頭，一、『主賓』不『相禮』；『相禮』不『主賓』，震兒媳婦幹一樣還差不。」
世族的婚喪喜慶，按朱文公的「禮」行，喪延親友一人，專典賓客，謂「主賓」；延知禮的親友一人，凡喪聽他處置，請「相禮」。不過李煦請震二奶奶襄助，卻非專主一；所了一答說：「『相禮』為主；『主賓』為輔。將來有幾位堂客來，譬吳中丞的老太太來了，我非勞動姑太太替我陪陪不。」
「那當。」曹夫人說：「既哥兩樣管，那就打打雜，還是商量著辦。」
「凡還是二奶奶為主，總有人幫，姑太太說二件吧！」
「二件，我原來的打算是，我等了殯回，讓震兒媳婦先回南京——。」
「我知！我知！」李煦搶著說：「年，你又不在，更二奶奶料理。這樣，過了三七，我派人送二奶奶先回；臘八。姑太太何？」
「這樣，最。」
「！我先謝謝二奶奶。」說著，李煦身，兜頭一揖。
「不敢當！不敢當！」震二奶奶急忙避開。
「既說停當了，你就跟著兩位姨娘吧！」曹太夫人正色叮囑：「記著，凡商量著辦，別逞！」
「老太太是！」震二奶奶答說：「我有甚麼逞？不過跟幾位姨娘學著一點兒就是。」
「言重！言重！」李煦說：「我已經叫人花廳收拾來了，請二奶奶就治公吧！」
※※※
震二奶奶很聰明，知舊世族，亦有許「城狐社鼠」盤踞著，架弄哄騙，明侵暗蝕，其弊不究詰。己是受託料理喪，並非替李整頓積弊；況又是一個短局，就有此意，亦沒有足夠的時間來料理，貿貿就揭此輩的底細，落虎頭蛇尾，徒留話柄已。
不過，既受重託，料必有些人在暗中注視：說曹的震二奶奶，幹了名的，倒瞧瞧，究竟有點甚麼耐？所亦不不露一手給李的人；他們略有三分忌憚，遇巴結，既有面子，又不傷氣，豈不甚妙？
打定了這個主意，便緊守著曹太夫人的「別逞」誡，花廳就聲明：論人，個個陌生，不知孰長孰短；論，件件生疏，不明來龍脈，所遇著人回，仍請四姨娘發落，遇疑難，商量著辦；或有所見，直陳無隱。四姨娘聽說在理，跟姨娘商量後，決定照的意思辦。
這一來，震二奶奶了名符其實的「客卿」，坐在那裏替四姨娘主意。一個主意是，按名冊重新分派職司，某人照著何處，某人專司何；特別定輪班接的規矩，務期勞逸平均。又說數九寒，值夜、巡更的格外辛苦，應當格外體恤。當商定，後半夜另加一頓點；發一個放在腳爐中取暖的炭結。
就是這個主意，贏了李人一個服口服；吳嬤嬤便即提警告：「你們別當曹震二奶奶是相與的。有恩必有威，犯了錯，怕四姨娘護你們不！」
楊立升說：「接三是姑太太的；頭代了，一點馬虎不！震二奶奶是這麼體恤，捧捧震二奶奶！務必放精神來，辦。廚房、茶箱是己人，不說；鼓手跟『堂名』是誰接頭的，千萬先關照：一、不許弄些糟老頭子、孩兒來湊數；二、不許躲懶；三、不論動的傢伙、身的衣服，必乾淨整齊！」
原來照北方跟旗人的規矩，是死者在亡故三後，會登望鄉台遙望鄉，乃至戀不捨，魂兮歸來，故有「接三」舉。一件當就是供，名為「開烟火」，照例由已嫁女盡這番孝；由於這是一次為死者祭，所無形中便了一次正式受弔；喪禮的風光，亦就是一次展現。
接三的禮儀，始正午；弔客雖在近午方，執卻一早就進入各人的位置了。但見門樓紮素彩牌坊，照牆亦掛滿了藍白綢子的綵球；門前八名接待賓客的人，一個個腰板挺筆直，在呼嘯的西北風中，格外顯精神十足。
門開筆直，望進白茫茫一片，直靈堂，燭火閃耀，香烟飄揚，舉哀聲，隱約聞；往近處，門內六角架子支著一面鼓，亦藍白綢子點綴極其漂亮，權充「門官」的鼓手，來頭不，是李鼎所養過的一個戲班子的班主魏金生；江南仕宦，無不識此人。
從年春離開李，魏金生便帶著他的「水路班子」在江蘇的蘇、松、太；浙江的杭、嘉、湖跑碼頭，一處轟動一處，著實攢了幾文。這一次是應常熟錢邀，來唱重修宗祠落的堂會，知李老太太喪，特趕來磕頭，為楊立升留住，充當這個差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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