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秣陵春 第五章

從昏黃的燈光中醒來,李紳一身的感覺,苦樂異趣,頭輕鬆很;身又濕又熱,汗水滲透了的褂袴貼黏滯,難受片刻不忍耐。

扭過臉,隔著藍布帳子,影綽綽有人伏在桌打盹;他毫不思索喊一聲:「福兒!」

等那人驚醒,站身來,手拈垂在前的長辮子往後一甩,李紳才發覺是繡春。

揭開帳子,甚麼話不說,一伸手先按在他額試試還發燒?那隻豐腴溫軟的手,一子將他的回憶拉四十年前;記兒時有病,母親亦總是這樣來測試熱度。

按了一會,繡春擡手又摸己的頭;後手又落在他額。不過這一次很快,略摸一摸,隨即一面掛帳子,一面欣快說:「退燒了!了一身汗吧?」

「跟泡在水裏一樣。」

「汗透才。」繡春問:「餓吧?煨了粥在那裏;何的醃菜真,我端來你吃。」

「這倒不忙!」李紳問:「福兒呢?」

「回顧祠堂睡了。」

「唉!這個子混帳!」

「紳二爺別罵他。這裏沒有睡的方,是二奶奶讓他走的。」繡春又說:「反正有我在這裏;紳二爺你甚麼?」

李紳了一說:「繡春,請你在門外站一站。」

「幹嘛?是解?」

「不是!我找一身乾淨褂袴換一換;溼布衫貼在身,這味兒真不受!」

「不行!紳二爺你忍一忍吧!剛了汗不受涼。」

「不緊!勞你駕,炭盆撥一撥旺就行了!」

繡春了一說:「吧!這個滋味我嘗過,確是很不受。」

於是繡春先續炭撥火;後從李紳的衣箱中找來一套棉綢褂袴;將他扶坐了來,正替他解衣紐,李紳不讓再動手了。

「我己來,你替我帳子放就行。」

「不行!這換快,才不會招涼;你一個人慢慢磨,怎麼行?」

於是不由分說,替他解開衣紐,件濕布衫剝了來,順手揉一團,將他前背後的汗擦一擦,方始拈棉綢褂,抖開了替他穿。

「這,」他的袴子遞給他:「己在被窩裏換吧!」

說著,掉轉身,從床欄將李紳的一件絲棉襖取來,替他披在身;等李紳摸索了一會,掀被床時,已經將他的羊皮袍提在手中了。

「紳二爺,你先在炭盆旁邊坐一會!我先你床理一理,弄整齊了,你還回床。」

棉被為汗水滲濕了,幸褥子還乾淨;繡春便蓋的那床被,疊被窩筒;濕了的那一床移做蓋;枕頭布另換了一條乾淨的。

這樣細周的照料,李紳覺是在享福。因此更感咎歉,「繡春,」他說:「真過意不,你的鋪蓋弄髒了!我賠你一副新的。」

不知他這話中,是否別有含蓄?有意保持沉默。

李紳覺奇怪,己的話說錯了嗎?不,不應該置不理。

「了!」繡春跨床來,「還床吧,裹著被坐著,很舒服。」

「不!」李紳這個字說柔,「這樣很。」

「那,就襪子跟棉袴穿。」

「,」李紳非常馴順回答,己動手穿棉袴、穿襪子,紮束停當,站來擺擺手,聳聳肩,很高興說:「一點病沒有了。」

「那就喝粥吧!」

「慢一點,繡春,我喝點酒。不知該那兒找?」

「二奶奶那裏有泡的藥酒;不知睡了沒有?」

「勞你駕,,真睡著了,不必驚動。」

繡春點點頭,推門,入眼便即失聲喊:「的雪!」

李紳了,一望彌白;半空中還在飄,彷彿一球一球,正密。等他走門口,清楚時,門已關了;還聽在門外說了句:「快進!外面冷。」

李紳不忍辜負的意思,退回來坐;裏在:明動不了身怎麼辦?

正在發愁,聽門響;繡春抱了個紅綢封口的瓷罐子走了進來說:「二奶奶睡了。說,反正明走不了,請紳二爺養病,睡一睡。」

「這雪,不知甚麼時候?」

聽他聲音抑鬱,繡春便提高了聲音勸慰他:「管它呢!就耽擱一兩不緊。有不測風雲,誰不知的;有不抱怨。來吧,你不是喝酒?有酒不喝,是傻瓜。」

李紳了一,輕輕一跺足:「對!有酒不喝是傻瓜。」

於是繡春替他鋪設杯盤,同時告訴他說,菜是早就撥來的,不是剩菜。早知他的病這麼快,還該替他留些。

「這就很了!」李紳悄悄說:「你概餓了,陪我吃一點兒不?」

繡春向震二奶奶那面了一眼,搖搖頭說:「沒有這個規矩。」

「你講規矩,我就吃不了。」李紳央求著:「二奶奶睡了,你就不守一回規矩不緊。」

繡春裏在,震二奶奶雖不曾見,明會問;果問,不瞞,且有解釋。說「紳二爺非我陪他不」,似乎不是很充足的理由;但守著主僕的規矩,一定不肯同桌食,必又挨罵:「這會兒知守規矩了!那時候在裏,你是守規矩,不敢坐來陪二爺喝酒,他還真捏住你鼻子楞灌不?真是賤貨!」

這樣正反一,情願挨不懂規矩的罵;便即答說:「吧!我先湯熱。」

將水壺取來,一鍋湯坐在炭盆的鐵架子;繡春在李紳對面坐,卻又發現難題,一雙筷子;待廚房取,怕走過震二奶奶房門口會問,殊不便。

困惑的神情,李紳了,己的筷子移面前,「你使這一雙!」他說:「我有。」

旗人有五六寸長的刀、木鞘,刀柄雕個鬼頭甚麼的,跟荷包一拴在腰帶;逢紅白喜,或者有何祭典、請客「吃」,就非有這刀不。不過李紳此時卻不是刀來代替筷子;他有一雙銀鑲烏木筷子插在木鞘,每趟門帶著的,防荒村野店不時需,此刻是著了。

等一坐來,繡春覺很不在。丫頭的身分伺候李紳,不過額外做點,願為他盡些意,亦寄託在己的職司中,絲毫不覺不;此刻卻無解,這樣對坐相陪,容他恣意貪,覺是個不識主人的客人;沒有伴娘的新娘,孤零零侷促不安。

李紳少瞭解的境,所不說客氣話,讓容易他己人;「繡春」,他首先表明:「人說我脾氣怪;我己並不承認。你呢?」

「我不紳二爺有甚麼怪癖的方。」

「二奶奶跟錦兒呢?」

「們一樣。」

「我很高興。」李紳是真的高興,「公在人。」

繡春笑笑不響;挾了一塊冬筍慢慢在咀嚼。

「世界的是非,有時候是很難說的!」李紳有些牢騷發:「九個人的意見不一定對;一個人的意見不一定錯。尤其是有見最怕。」

「見」二字;繡春不甚明白;擡眼了李紳一,眼中有著很明顯的求解釋的意思。

於是李紳又說:「人的毛病在懶,凡是懶細、細。不管提一個人、一件,裏先有一個聯,提強盜,一定十惡不赦;提千金姐,一定三貞九烈。其實,強盜中有人,做強盜有時候是於無奈;千金姐不一定幽嫻貞靜,說句難聽的話,是沒有機會,有機會一樣會偷人。」

這幾句話說繡春有在底搔著癢處感;不由接口:「是啊!姐總是的,丫頭總是賤的,十個人倒有九個人是表面的。像我們二奶奶——。」話一口,立刻警覺,趕緊縮住了口。

見此光景,李紳擡頭來,睜了眼。口中不說,眼中有話:怎麼,莫非震二奶奶不規矩?

繡春他果有這樣一個誤會,那是件很不妥的;萬一傳,追究來源,己怎擔造這麼一個謠言的責任?

因此,覺必須立刻澄清這個誤會。但決不直指李紳中有此弄錯了的法;最的解釋是話說清楚。

於是略一,放低了聲音說:「像我們二奶奶,總是說錦兒,說我不!我做做錯了,是這麼說;做對了,是這麼說。那裏教人服。錦兒是比我強;不過不見錦兒樣樣,我就樣樣不!」

「這就是見的怕!」李紳緊接著說;「至於與不,並沒有定論。照我,錦兒固;你比錦兒更。」

這就是故意恭維了!繡春裏在,他的嘴倒很甜;不過話說並不高明。

有些不為的神態,李紳不由就說:「我這話不是瞎恭維;是有理在內的!」

(本章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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