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茂陵秋 一之1

兩年不的辰光,春郊馳馬,猶與子侄輩一爭短長的李煦,已是皤一叟了。

這是從鼎奶奶盡後,一連串的打擊所造的。康熙六十年京,為皇帝狠狠罵了一頓;在磚「崩冬、崩冬」碰頭,前額正中碰一個青紫疱,亦未挽回。恩遇一衰,內務府、戶部、工部的那些官兒就另眼相了!該他的不,搪的搪不過,眼前就有一一兩筆款子,非不。

的一筆是蔘款。這年三月十八皇帝生日,雖非整壽,但因登極花甲不舉行慶典,所除了奉召的李煦外,其餘兩處織造:江寧曹頫、杭州孫文,亦進京祝嘏,隱有朝賀君臨六十年的意味在內。當時知內務府庫中,有一批人蔘處理,便策動曹頫與孫文,向內務府接頭,按照往例,仍舊由江寧、蘇州、杭州三處織造經手發售。人蔘共有六種,總數兩千斤三處勻分,每處應繳價款一萬八千五百銀子。孫文首先清;曹頫繳了一半;李煦分文未。內務府已行文來催過兩次;倘再不,面子怕會搞很難。

的一筆是十幾年來積的虧空。原來當皇帝恩賞曹、李二人,十年為期,輪管淮鹽時,他跟曹寅會銜奏准,將兩淮鹽差的餘銀中,撥二十一萬分解江寧、蘇州兩織造衙門。每處每年各十萬五千兩;原本向藩庫支領的這筆款子,就此停支。

康熙四十七年,部議裁減應織緞匹。供應既減,經費減少;蘇州每年省四萬銀子;兩淮巡鹽御史衙門,仍依原數照解;理當由織造轉繳差額。康熙五十二年前,已經料理清楚;五十三年至五十九年,一共七年積了三十二萬的虧空,內務府已經催了兩年了。

李煦計無所,這年——康熙六十一年三月裏,硬著頭皮又寫了一個密摺,實言陳奏:「奴才因歷年應酬眾,累不少,致將存剩銀兩借;今曉夜思維,無術歸還。」唯有「伏求終始恩,再賞滸墅關差十年。在正額錢糧外,願進銀五萬兩」;此外,每年再拔補虧空三萬兩千銀子。十年補完。

皇帝沒有准,但沒有駁。留中不發,視皇帝尚在考慮。李煦並不氣餒。

不但不氣餒,他甚至始終是樂觀的,將眼前的力瘁苦,融化在三五年內無窮的希望中——希望在遙遠的西陲:張掖。

張掖就是甘州;撫遠將軍皇十四子恂郡王駐節。古豔稱的「葡萄酒夜光杯,飲琵琶馬催」的旖旎風光,由於李紳的刻畫,使他更神往了。

※※※

李紳是端午節剛過,回蘇州的。他在平郡王訥爾蘇帳,專司筆札;一次戰役捷,他為平郡王寫了一通賀函給皇十四子,獲賞識,延攬李紳入幕;從此,他由諸侯的門,轉為「東宮」的賓客。

說皇十四子恂郡王是「東宮」,無名有實。早在康熙四十七年,皇長子胤禔革直郡王爵位時,所撤回的三旗護衛人員,即奉諭,賜與十四阿哥。五十七年冬授為撫遠將軍時,特准使標示御駕所在的正黃旗纛;親御太殿頒授撫遠將軍的金印,在在暗示,皇十四子是代替御駕親征。命有歸,已是公開的秘密。

為此,凡派赴軍前的文武官員,有從龍威;但恂郡王人其號,恂恂為恐不勝,對部儘管時有恩賞,約束甚嚴。李紳的情,遇這樣一位明主,死塌,效力。

但是,江南還是常縈魂夢。所戀的倒不是江南風光,是在江南的親族;他知,李煦老境頹唐,李鼎則紈袴故。十幾年追隨的情誼,很有機會來這位老叔;是幾次請假,總為皇十四子勸說:「間關跋涉,往還萬,太辛苦了!等有機會再說吧。」

機會終於找了。塞外苦寒,重裘不暖;恂郡王己的那件「吳棉」棉襖,隔一層布衫,貼穿著,又輕又暖;何不每人製發一件?

於是他脫己的棉襖,為樣品,令採辦四萬件。他所說的「吳棉」就是絲棉,在江浙兩省養蠶的方。主管軍需的官員,主張將軍的勅令,行文有關督撫,從速照辦,限期運。李紳知了這件,另有主意。

「四萬件絲棉棉襖,概八萬銀子就辦來。是行文督撫,層轉州縣,派民間,恐怕二十萬銀子辦不來。軍需緊急,方官不敢違誤期限;於是胥吏借生風,鞭仆追比,不知會何騷擾?」李紳又說:「再者,若無專人督辦,尺寸不齊,厚薄不一,驗收分發,一定糾紛不斷。是故此議不行。」

「說不錯!縉,」恂郡王問:「來你總有善策?」

「不敢謂為善策。是我在江南年,對這方面的情形比較瞭解。蠶絲在太湖邊的蘇州、湖州兩府;我有個省錢、省時、省麻煩的辦法。」

他的辦法是委託蘇州、杭州兩織造,估價代辦;工料款子請江蘇、浙江兩藩庫代墊,咨部在西征軍費項扣還。將來運輸亦委請蘇杭兩織造代辦;他們每年解送「龍衣」,有一批妥當的船在。

「織造衙門在這方面是內行,購料比別人又便宜又:至於工人,除了本衙門的匠役外,另有一批特約的機戶與裁縫。找抓頭的人,說明式樣尺寸,領了料,包發包,包發散戶;限期彙總來繳,再不耽誤,更不敢偷工減料。實在是一舉數。」

「極了!」恂郡王很高興說:「雖亦是一番經濟。足見長才!」

「十四爺謬讚,愧不敢當。」李紳緊接著說:「不過,我假公濟;向十四爺討這個差使。」

恂郡王了一會,點點頭說:「!按實際,恐怕亦有你,才辦圓滿。」

「謝十四爺!」李紳請了個安。

「言重,言重!應該我向你謝。」恂郡王說:「你預備什麼時候動身?」

「是越快越。」李紳答說:「我端午節左右趕回江南;限一個月辦齊這批棉軍服。隨即裝船,概七月初開封。後,接運的,我就不管了。」

「行!不過,我希望你在蘇州別逗留太久。」恂郡王唸了兩句唐詩:「『待重陽日,還來就菊花!』」

「是!我儘力在八月底前,趕回來覆命。」

※※※

不完的別後相思,說不盡的塞外風光;直四午,李煦在滄浪亭設席為李紳接風,才細談公。

同席的四個人,李叔侄外,另有兩個李煦的幕友,一個叫沈宜士,籍隸浙江山陰,精於籌算;一個叫李果,字客山,本人,專為李煦應酬各方賓客。這兩個人稱篤行君子;在李的門客中,有這兩個人跟李紳談來,所李煦特為邀他們來陪。

敘過契闊,主客四人相將入席,不分,隨意落座。李煦端酒杯,一句話就說:「縉,你老叔有個不情請;你先乾了再說。」

一乾了杯,即表示對他的「不情請」,了承諾;但李煦已先一飲盡,舉空杯相照,李紳就不不乾了。

「縉,那四萬件棉襖,你給我辦吧!」

是這麼一個「不情請」,李紳意外;公文中說明明白白,委託蘇州、杭州兩織造衙門,各辦絲棉襖兩萬,價款亦由江蘇、浙江兩藩司衙門分墊。李紳又何擅主張?

李果本喜歡急人急,李紳面有難色,體諒他處境確有無法應命苦,便開口替他解圍。

李煦字旭東,門客稱他「旭公」!李果很率直說:「旭公,此非縉兄所主;另計議。」

「『吾從眾』!」李煦將身子往椅背一靠;雙手相疊,擱在鼓來的肚子。

他這個姿態是李紳慣了的;是感不同。當李煦精力旺盛時,現這樣的姿態,會使人感受他為一個最終裁定者的權威;此刻白髮滿頭,與他的雙目炯炯不甚調,所予人的感覺是,他在求援,他渴望著有一個使他一手經理這批軍服的辦法現。

就為了這一感覺,李紳提一個他本人不喜歡的建議:「我,或者跟孫三叔商量,請他己表示,拿這個差使,讓給叔一個人來辦。」

所謂「孫三叔」即指杭州織造孫文。「這是釜底抽薪計。」李果接口:「我贊。」

「宜士先生為何?」

沈宜士是典型的「紹興師爺」的派頭,三思言,言必有中;此時先喝口酒,拈塊風雞咬了一口,咀嚼了一會,方始開口。

「李、曹、孫三一,這件情孫情讓,實在算不了什麼。不過,其中有一層關礙,怕孫肯讓,浙江的巡撫跟藩司不肯讓。」沈宜士略停一,又說:「列公請,將軍派來的差使,誰不巴結?」

畫龍點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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