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二十三

「我一直問你一句話,你是熱鬧的人;那種冷清清的日子怎麼過慣?」

「拿冷清熱鬧,就過慣了。」繡春隨口答說。

「這話太有禪機。」芹官笑:「我跟你參禪不?」

「甚麼參禪?我不會。」

「會是不會,不會是會。」芹官拈了一枝藏香在燭火燃著;插在博山爐中,後問:「既入空門,何未斷塵緣?」

「甚麼叫塵緣?」

「就是俗的緣分。」芹官又解釋:「譬你來太太,是念著往日的情分;這就是人間塵緣,」

「既在人間,何斷了塵緣;果斷了緣,你我今又何在一?」

芹官一時無為對,是發楞;繡春不由笑了。

「你笨嘴拙舌,」繡春笑:「還參禪呢!」

一聽這話,芹官意外;既驚且喜說:「原來你會參禪。」

「會是不會。」

「不會是會。我再問你:你從何處來?」

繡春已芹官的本意跟馬夫人一樣,是鬥機鋒的法子,將駁倒了勸還俗。具此戒,便先說破了它:「我從空門來,還從空門。」

「錯了!你從人間來,還向人間。」

「錯是不錯。」繡春很快接口:「空門在人間;人間非空門。」

「既人間非空門;你怎麼來在這裏?」

「因為空門在人間。」

「則人間就是空門?」

鏽春纏來纏,陷入他的圈套了;於是略一答:「空門亦是人間;我在人間仍舊是在空門。」

「那麼你是從空門來,向人間。」

「我是來處來,處;從那裏來,回那裏。」

「著!」芹官喝:「從曹來,回曹!莫執迷不悟。」

繡春沒他竟是開門見山當頭棒喝;像芹官先前一樣,是發愣了。

「了,你輸了!」芹官笑:「『禪已沾泥絮』,從今莫提了吧!」

繡春是爭強勝的人,身雖逃禪,本未改;了一說:「今該輪我問你了,你讓我休提禪,我偏提禪;請問何謂中禪,何謂禪中?」

說話一向很快;加炯炯清眸逼視,別有一股懾人的氣勢,致芹官一子讓問住了。

「原來你詞窮理屈了!」繡春意說。

「詞窮不見理屈。莫非何謂中禪,何謂禪中;你就說來?」

這倒打一耙很厲害,繡春,倘或說不來,便又落了風;因臉微笑,腹中卻在搜索枯腸。正當窘迫無計,快認輸時,忽記兩句詩,便將長眉一揚,從從容容唸了來。

「何謂中禪:『死生哀樂兩相棄』;何謂禪中,『是非失付閒人』。」

「我服了你了!」芹官欣悅說:「是韓愈的詩,真虧你。」

「我不知甚麼『鹹魚』淡。庵裏有本不知那裏來的唐詩,沒,就當唸一卷經。」

「『這卷經』其實唸不。你是一片錦繡的春光;不比韓愈晚年失意遠謫!就像這兩句詩,是無奈何的曠達,我就不相信你開。」

「有甚麼不開?這個世界讓我不開的,說沒有。」

「沒有人有。午夜夢迴,總有人影在你裏搖晃吧?」

「你說是誰?」繡春問說:「你是說我們那位二爺?」

「是二爺,不過不是震二爺。」芹官遙遙一指,「遠在關外的紳二爺。」

一聽這話,繡春將頭低了;芹官知說中了的。

但卻不願承認,低聲唸:「『春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

「你別灰!你回來——」

「對了!我正問你,」繡春搶著問:「我回府裏來幹甚麼?」

芹官了一答說:「來共甘苦。」

「不對!苦共;甘沒法兒共。」

「這話怎麼說?」

「你們的甘,不是我的甘。」

「那麼甚麼是你的甘呢?」

「沒有。」

「何必這麼說?」

「實情是此。甚至於你們的苦,不是我的苦。」

「這一點我倒相信。不過應該這麼說,你的苦不是我們的苦。」

「噢!」繡春很注意問:「你說,我的苦是甚麼?」

「是——,」芹官搔一搔頭皮:「是韓愈的詩,怎麼不來?」他攢眉苦思了一會,終於輕快說:「來了!『與眾異趣誰相親?』」

「你錯了!愛跟我親近的人很。你知,我的人緣總是的。」

「你誤會我的意思了。『與眾異趣誰相親』是說沒有真正相親的人。世界見了面不討厭,不見面亦不會他的人最;愛跟你親近的概是這樣的人。你倒一,是不是此。」

一果,這是連繡春己沒有發現的。因此,對芹官不免有刮目相感,體認絕不再拿他當孩子了。

「我在,紳二爺一定是你常常的。」

「從何見?」

「你說『春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這就是『是無情卻有情』。六祖說最:『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你果目中——。」

「了!」繡春頗感窘迫,因為完全說中了的;為了閃避,故意說:「我亦改口稱你芹二爺了。芹二爺,你倒說,從動身來,路總常常幾個人;最的是誰?你說實話。」

「震二奶奶。」

繡春總為他肯說實情,必是春雨為先;不竟是震二奶奶,不免詫異。

的臉色,芹官便問:「你為是誰?」

「我為總是春雨。」

「春雨其次。」

「再來呢?」繡春奇的問。

「秋月。」

「再來呢?」

「錦兒。」

繡春點點頭笑:「再來就輪你那位師娘了。是嗎?」

那是指碧文;「不是。」他說:「再來是你;後才是我的師娘。」

「慢慢!我算算。」繡春又笑了:「還,還!我總算在前五名內。」

「甚麼前五名?」門外有聲;接著現了夏雲。

「果夏雲仍舊在南京,我就絕不會在前五名內。」

夏雲更不解所謂;芹官亦笑笑不聲,問:「太太睡了沒有?」

「早就睡了。」夏雲指著鐘說:「這會兒已經是年三十了。」

一已過子時;繡春先就失聲驚呼:「不了!明兒還有些活兒幹呢!睡吧!」

「再坐一會不緊。」芹官說:「客邊一切從簡;明不會有少,睡晚些不緊。」

「明拜供。不睡晚,不過說幾句話不緊。」夏雲忽說:「喔,有件,我忘了告訴你了,聽說四老爺已經經過了濟南;總在這一兩,就紅花埠。」

「那裏來的消息?」

「倒不知。我是聽何叔說的。」

一聽曹頫將回,芹官不免了;因為免不了查問功課,當時便說:「但望四老爺遲幾。」

「為甚麼?」夏雲、繡春不約同問。

「讓我功課趕來。」

「那,」繡春說:「我不請你寫經了。」

「何致於連給你寫篇經的工夫騰不來?那真正叫別過年了!」夏雲發現芹官雙眉微蹙,便又說:「你不犯愁!是過年,又是在路;再說四老爺跟太太見了面有些正談,那裏有閒工夫來查問你的功課?」

「果查呢?」

夏雲了一,毅決說:「你推在我身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怎麼往你身推?」

「你不會說,你按期做的文章,寫的字給我了。四老爺問我,我就說不知擱在那口箱子裏了,現找,四老爺真的我找,我打個轉,回來說找不;還不就算了?」

「這是指前的窗稿;動身後,在路有功課啊!」

「路還做功課?」夏雲頗有匪夷所思感;接來又說:「你不是處題詩嗎?那不是功課?」

「說不錯!」繡春接口說:「這又不是打運河走;在船擺開筆硯,慢慢兒做文章。車、馬,除了做詩還做甚麼?」

聽們倆一說,芹官愁懷一展,原來他學做文章已經「完篇」了;所謂「文章」指八股文,是芹官最痛恨的文字。規定逢三、逢八文,一個月六稿,半年的辰光積來,碼有個三、四十篇才帳,他的八股窗稿,一共不十篇,己覺說不過。今讓夏雲為他設計了規避,就不愁他四叔查問了。

「虧你們倆替我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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