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是這年隨曹頫王府拜年,才結識方觀承;他的經歷本就使奇的曹雪芹深感興趣,筵前接坐,聽他談山川名勝及江湖的奇聞異,更是嚮往傾倒,念念不忘。但無不王府找他;這難有這麼一個機會,當不肯錯過。「吃」是不必向主人謝及辭別的;向曹震關照過了,隨即悄悄溜了,由夾弄來西跨院,老遠就了方觀承瘦的身影。

找個聽差通報一聲,卻一時無人;曹雪芹在窗外咳嗽一聲,等方觀承抬頭時,他才恭恭敬敬招呼:「方先生!」

「喔,曹世兄!」身不滿五尺的方觀承,音吐卻很響亮;親打門簾將曹雪芹迎了進。

「方先生沒有在前面『吃』?」

「『吃』越越恭敬。我的胃納不佳;恐怕失禮,倒不迴避為妙。曹世兄請坐,來有見教?」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曹雪芹開門見山說:「方先生的見聞此廣,我來方先生不來,豈不是入寶山,空手回?」

方觀承笑笑說:「你請坐一。」

說完,方觀承又伏案書。字寫很快,寫完拿給曹雪芹,是替平郡王代筆的一幅詩箋,極漂亮的一筆行楷;題目是「奉樂善堂主人見賜」。

「這是寶親王的詩?」

「是的。」方觀承說:「詩是王爺親做的。今的公,就此一件;了差,奉陪世兄那裏走走了。」

曹雪芹又驚又喜,急忙答:「方先生那裏走走?我追隨。」

「不陪我喝兩杯?」

「是!是!方先生那館子?」

「不必館子。石虎胡同西口的酒缸,酒很不壞;你委屈嗎?」

「方先生言重了。」曹雪芹說:「方先生不嫌委屈,我奉陪。」

「!那就走吧!」方觀承喊:「彭!」

彭是方觀承的書僮,稚氣滿臉,卻長又高又;進來給曹雪芹行了禮,靜等主人發話。

「你!回頭王爺會派人來取詩稿,你別走遠了。我跟曹少爺在石虎胡同酒缸喝酒。除非王爺找我;別人耍問,你不必說我在那裏。」

代完了,方觀承帶著曹雪芹穿角門、抄路,靠近廚房,供人進的便門,曹雪芹憋不住開口了。

「方先生,咱們怎麼走法?」

「走了。一門往東,沒有幾步路就了。」

「喔,那,我跟跟我來的人代一聲。」

「啊,啊!」方觀承歉疚:「我忘記了,你是公子哥兒,門必有人跟著,裏才放。我是一個人走慣了的,從來不這些。」

一面說,一面環顧四周;恰有個僕婦經過,方觀承將叫住了。

「我是方師爺。」方觀承指著曹雪芹問:「這位你認識嗎?」

「這不是太福晉娘的姪少爺嗎?」

「對了!麻煩你門房裏走一趟;誰是跟曹二爺來的人,他帶了來。」說完,方觀承一掀棉袍襬,抓了一制錢,遞了給那僕婦。

等那僕婦行禮謝時,曹雪芹便說:「不必來!煩你告訴跟我來的人,我陪方師爺走走;回頭我己回咸安宮,不必管我。」

「這!」方觀承說:「回頭我送你官學。」

※※※

曹雪芹是頭一回「酒缸」,但見門內黑魆魆,無數人頭;門外鬧哄哄,不少販,裏不由無端生怯意,腳就停住了。

方觀承便問:「你沒有來過吧?」

「是的。」曹雪芹說:「我跟方先生來見見世面。」

就這彼此說了一句話的工夫,已有兩三處方在招呼「曹二爺」了。人太,一時不真切,但聽聲音是熟的;循聲望影,一個是咸安宮的藍翎侍衛;一個是咸安宮官學的「蘇拉」,正跟常來賣筆硯書籍的老劉,坐在一喝酒。

這一來,少不有一番的周旋;方觀承有些酒友招呼。忙過一陣,才找一副座頭,酒缸的蓋子便是桌面。酒的是些豆莢類不中吃的粗食;但門外有各式各樣的吃,方觀承很內行,指明誰的炒肝;誰的湯爆肚;誰的炸三角。曹雪芹沒有吃過,新鮮滋味,加奇;非常滿意說:「倘或不是方先生帶我來,真不知有這麼樣的方!」

「處有方。不過,有無見,才發現。」方觀承很滿意;滿意於曹雪芹不似一般的紈袴,「你不嫌這裏是販夫走卒取樂處,說它;實在難。」說完,陶引杯,浮一白。

曹雪芹便又替他斟滿,口中說:「方先生走遍,飽嘗珍味;我倒知,方先生覺最吃的東西是甚麼?」

「我是走遍,飽嘗世味。」方觀承持杯在手,徐徐說:「飢者易為食;最吃的東西,每每是極普通,偏偏就是你不容易口物。」

曹雪芹覺這幾句話頗耐咀嚼,話中當包含著他飽嘗過的世味;便點點頭不聲,等他說。

「府裏今『吃』,我就說個吃的故你聽。是今改元的那年——。」

※※※

雍正元年十二月裏,方觀承沿著運河了揚州府屬的寶應縣,身一文不名;裏在,有個堂房姊姊嫁在寶應,夫姓喬,幾次帶信來,經過寶應務必。這一回似乎非不了。

寶應喬是鉅族,很容易問了址,見高門楣,門廊裏兩條黑漆長凳,坐著六七個僕人打扮的中年漢子,一色藍布罩袍;袖口捲來,不是紫羔,就是俗稱「蘿蔔絲」的羊皮袍子。

「你幹甚麼?」有人問方觀承。

「我來親戚。」

「親戚?」那人是詫異的聲音;同時抬眼拿他從頭底。

這一,方觀承方始發覺;不由慚形穢,一件舊棉袍,敗絮已露;束腰的布帶不夠長,接一條貫穿制錢的「串頭繩」;腳一雙泥濘滿染的布鞋,俗語所謂「前面賣生薑,後面賣鴨蛋」,前露趾、後露踵,中間須草繩連腳背縛住,才舉步。

「這裏,」那人似笑非笑:「那會有你這麼一位親戚;你弄錯方了!」

「府,」方觀承囁嚅著問:「是姓喬嗎?」

「是啊,寶應喬,那個不知?」

是「寶應喬」就不會弄錯。但方觀承已無再說一句話的勇氣:默默轉身,茫往前走。

不知走過幾條街巷,又來鬧市;方觀承識此處叫盧巷。年近歲逼,打年貨的人很,有店,生意奇,顧客擁拽不堪,方觀承走不過了,索倚柱稍息,熱鬧。

了一,他才明白這店顧客格外擁擠的理;原來店裏掌櫃一個人,年來買的,一買是十幾二十斤;切割,會這麼關照:「替我送回。」甚至代:「貨收錢。」顧客太,怕貨色弄錯,那掌櫃不時停來,請對面油鹽店的帳房先生,分別姓氏,寫一張張紙條,為識別。這樣往來頻數,耽誤了工夫,客人就顯擁擠了。

店掌櫃疲於奔命復遭顧客抱怨,滿臉無奈何的神情,方觀承不由笑;掌櫃一眼瞥見,苦笑說:「客人,你別笑!你換了我試試。」

方觀承突中一動,隨即答說:「我不會切;我會寫字。我來幫你。」

掌櫃的高興極了,「我姓胡。」胡掌櫃放屠刀說:「你這個忙幫了。」

於是借來筆硯,安設桌子;胡掌櫃切秤,口中報數,方觀承運筆飛,跟胡掌櫃切切一樣快。

午收市,胡掌櫃找了個人送貨,己將剩的一方搭在肩,帶著方觀承回。他的在河邊,茅屋三間,外圍籬笆;來應門的是一個十八九歲的女郎,亂頭粗服,丰神楚楚,見有生客,很快頭低了。

「阿蓮,快叫你娘燒飯,我請了位客人來。」

接著,請方觀承在堂屋中坐定,細問來歷。方觀承亦不隱瞞,將父祖遇禍,遠戍關外,及間歲省親的經過,約略相告。胡掌櫃聞欷歔不絕。

「你請坐一坐,我打酒。」

等胡掌櫃走後不久,阿蓮捧了一盤年糕來,靦覥說:「方少爺必餓了,請先點點飢。」說完,不等方觀承答話,己翩逝。

方觀承確是餓了,但粧點讀書人的身份,淺嘗即止。等胡掌櫃打了酒來,才將他的妻子、女兒喚來正式見禮。

「方少爺——。」

胡掌櫃的妻子剛一開口,方觀承便打斷了的話,「千萬別這樣的稱呼!」他說:「世界那有像我這種叫化子的少爺?」

「不這樣說,做官人身,少爺總是少爺。」

為了稱呼,了的爭執,最後是胡掌櫃調停,稱為「方二爺」。方觀承因為胡鄰居管叫「胡娘」,便照此稱呼;叫阿蓮是「蓮姑娘」。

(本章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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