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爺爺!」

曹雪芹的「二爺爺」,是他祖父曹寅的胞弟曹荃。就是曹頫的生父。曹荃字子猷,號筠石;鬚眉皆白,今年七十四歲了。

「你回來了!」曹荃慈愛拉住他的手:「那是甚麼?畫稿?」

「是的。挑了幾張來給爺爺。」曹雪芹微顯意說:「咸安宮有個侍衛,跟我了幾張;居還賣了幾兩銀子。」

「喔,」曹荃笑逐顏開:「你的畫賣錢了;真了不!快打開來我。」

於是曹雪芹將一捲畫稿,共是四張,拿針佩在板壁;後攙扶著曹荃逐一細。

曹荃的畫,在旗人中亦頗有名氣;加在「內廷行走」年,見過無數名的真跡,鑑賞尤其不虛。所曹雪芹很重視「二爺爺」的評論;此時不住他的臉色,急切盼望著有見許的表示。

兩張山水;一張瓜果的寫生,曹荃了沒有甚麼表情,且皤白首還在微微擺動,彷彿不為似。

曹雪芹正在失望,忽聽曹荃高興說:「這一張!」

這是最後的一張,數竿新篁,搖曳生姿;襯著一塊寥寥數筆,已古樸拙重趣的石頭,是曹雪芹那為方觀承在酒缸「洗塵」,薄醉歸來,一時興。

「居滿紙清氣;問世了。」曹荃又說:「我的號,真該送給你才對。」

這是讚他「筠石」畫夠功夫了。曹雪芹裏癢癢,又覺中酒般,腳飄飄有些站不穩,除了咧嘴笑外,說不一句話。

「我很高興。」曹荃坐了來:「我的詩不及你爺爺;畫,就當仁不讓了。不你無師通,亦個氣候;我的一點,來不至於帶棺材裏了。」

這才真的讓曹雪芹驚喜集!原來曹荃對他己的畫筆,是很矜重的,求他的畫還容易些,果請他指點,往往顧言他。曹雪芹知他的脾氣,怕碰釘子,不敢輕易開口;且顧工夫還淺,還夠不資格請他指點,更覺開口亦是餘。

今不是「二爺爺」願傳授獨秘;這就證明了他的畫已經入門,進窺堂奧了。曹雪芹這一喜非同;當即趴在,給他叔祖磕了一個頭,站來笑嘻嘻說:「二爺爺,你收我這個徒弟了?」

「實在是徒弟。」曹荃答說:「前你齡表叔跟我學畫,我倒願意收他,說停當了;那知他中了舉人,二年聯捷,點了翰林,忙著做官,就沒有再提學畫的。」

曹雪芹的「齡表叔」,名叫昌齡,姓富察氏;他的父親傅鼐,娶的是曹荃的堂妹,彼此是姑表親。

「我是不會做官的;跟著二爺爺學畫——。」

「孩子話!」曹荃打斷他的話說:「做不做官,當不當差,由不你己。」

曹的規嚴,聽曹荃是教訓的語氣,曹雪芹立即恭恭敬敬答一聲:「是!」裏卻在,做官難;不做官還不容易?

「你,」曹荃開始指點了,指著他的畫稿說:「這裏烟雲糢糊處,墨不對。」

「太板滯了?」曹雪芹問說。

「這麼說。不過毛病還是在墨太、太濃。」

說著,曹荃走向書桌,坐了來,拈毫舖紙;曹雪芹便即打開紫檀的硯盒蓋,注一杓清水在硯臺;曹荃就著餘瀋濡染化淡,隨意揮灑了幾筆,頓時烟雲滿紙,細細,彷彿隱藏著無數山峰樹木。

這中先有邱壑才辦。曹雪芹正這樣著,忽聽窗外一聲咳嗽;抬眼一,隨即說:「四叔來了!」

曹頫一來,就沒有曹雪芹的話了:靜靜站在門口,曹頫行了禮,聽曹荃問:「你王府過了?」

「是。」曹頫答說:「見了姑太太——。」說著,向曹雪芹了一眼。

這是示意迴避;曹雪芹隨即退後兩步,悄悄溜了。見此光景,曹荃關切,急急問說:「姑太太怎麼說?」

「姑太太」指的是平郡王的太福晉;曹頫輕聲說:「姑太太愁睡不著,跟我打聽西邊的情形。」

曹荃吃一驚:「這是為甚麼?」他問:「西邊了甚麼?」

「是打聽西邊的軍;問準噶爾底怎麼樣?」曹頫走近他父親,低聲說:「老爺子別跟人說,郡王概放將軍。姑太太就是為此犯愁。」

「是接順承郡王?」

「是的。」

「這有甚麼犯愁的?」曹荃說:「將軍又不必親臨前線督陣;中軍營外圍,少兵馬保護著,怕甚麼?」

「愁的不是怕平郡王身臨危;怕戰不利,『頭』怪罪來,不知會擔的干係!」

「這未免過慮了!他是『鐵帽子王』,爵是削不掉的。」曹荃又說:「凡兩面;果打了勝仗,班師回朝,那一來,了。」

「是!」曹頫答說:「我這麼勸姑太太;皇果真的派咱們郡王接順承郡王,當來咱們郡王一定頂來。皇放這麼的責任託付郡王,姑太太不放,不是餘的?」

「這話很透澈。姑太太怎麼說呢?」

「姑太太說,懂這層理,就是,丟不開。」

曹荃點點頭;接著又嘆口氣:「父母!」

接來,便是父子閒談;曹荃有神思困倦的模樣,曹頫便辭了來,見曹雪芹還站在走廊,少不就查問功課。

「三伏是半功課;本來三、八會文,這個月改了逢五做策論,限一千兩百字內。」曹雪芹說:「這比八股文有太了。」

一聽這話,曹頫又反感。他對曹雪芹的管教,雖已不似前那麼嚴厲,但在八股文卻仍舊不肯放鬆,因為他一直期望曹雪芹由「正途」身,中舉人,進士,最還點翰林,那就非在八股文痛工夫不。偏偏曹雪芹就最討厭八股文;此刻的語氣,便很明顯。

「你來!」他說:「我有話跟你說。」

曹頫帶著兩個姨娘,一個兒子,在外賃房另住;但「老宅」中仍舊替他留著兩間屋子,一間臥室,一間書房。曹頫卻難它,這有感觸,特意叫人開了書房門,跟曹雪芹談一談。

「你坐來!」

這是少有的情形,曹雪芹答應一聲:「是!」在靠門的椅子,端端正正坐。

「你今年十九歲;明年官學念滿了,就當差。」曹頫問:「你過沒有,你當什麼?」

這一問將曹雪芹問住了;囁嚅著說:「我不知會派一個甚麼差使?」

「那還不是像的,反正不離筆帖式,學業八品,不就是九品。」曹頫又說:「內務府的差使,半聽人使喚,熬放,不知受少氣?你行嗎?」

一聽這話,曹雪芹便似擰了個結。他是了京裏,才知當「包衣」是甚麼滋味?說穿了便是「奴才」。有一回「五阿哥」弘晝挑幾名「哈哈珠子」——滿州話的廝,差點就挑了他;他真是不敢像,捧著衣包,或者牽著狗跟在五阿哥身後,那會是個甚麼樣兒。

這樣,不由脫口應:「我不當那種差使!」

「我你不。你紈袴二字,不過一間隔,不人的臉嘴,受不人的氣。既此,我倒問你,你何處?」

「我,」曹雪芹在這一層沒有細過,這時有一個願望:「我還是唸書。」

「唸書就功;翰林院唸書,你才是你爺爺的孫子,不枉了老太太你當肝寶貝。」

所謂「翰林院唸書」,便是硃筆點為「庶吉土」,那是兩榜中式、殿試後的;曹雪芹覺他「四叔」未免太遠了。

「你不在內務府當差,有兩條路走,一條是正途;一條是軍功。」曹頫略停一又說:「後一條許有機會,是你吃了營盤裏的苦嗎?」

「那——。」

「你別說了。」曹頫搶著說:「就算你咬一咬牙,肯吃苦;你娘一定不願意讓你從軍。所,說來說,你有在正途討個身,你說我這話是不是?」

那還說不是?曹雪芹毫不考慮答一聲:「是。」

「那末,你怎麼才在正途討身呢?」

「這是,是法子中個舉人。」

「法子你己。監生拿錢捐;舉人靠你己的一枝筆,少壯不努力,老徒傷悲;你別忘了,你十九歲了!你娘替你託人在提親了。」

※※※

「芹二哥!」咸安宮官學年紀最的學生保住說:「我娘代我,明兒包素餃子;務必你請了,你不?」

曹雪芹裏有數了;略為了一答說:「既代你務必請了我;我不不就讓你挨罵了嗎?」

「我娘倒不會罵我;不過,我姊姊會說我。」

「喔!」曹雪芹隨口問:「會怎麼說你?」

(本章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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