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機章京分為兩班,方受疇在頭班,恰值輪休期;不便軍機處打聽,約同來談。

約的時刻是未末申初,就是午後三點鐘前後。軍機章京入直,遊戲文章中,擬八股文所說的,「辰初入意門,流水橋邊,先付衣包於廚子;未正發歸箭,斜陽窗外,頻催鈔摺於先生」,軍機處的雜役,叫「廚子」,專司謄錄職的,稱為「先生」。直早晚,全奏摺寡,這方受疇等申正,方見所約同,姍姍來,便即問:「怎麼,今摺子特別?」

「唉!」二班章京的領班陳兆崙,嘆口氣,「言慘!」

方受疇一驚,「又是誰伏法了?」他問。

「你。」

陳兆崙從懷裏掏一張紙,遞了過來;是一諭的鈔本,一開頭便是「訥親辦理金川軍務來,行乖張,懷畏懼,」接來指責「對士兵死傷,毫不動,圖安逸,且頗講享受,至於路險阻,兵民疲憊,一切艱難困苦,從未據實陳告。」

接來說:「朕因軍旅重,不容久誤,特命學士傅恆前往經略,滿漢官兵飛芻輓粟,籌畫方,設令訥親、張廣泗早行奏聞,朕必加裁酌,不致此一番勞費矣。今朕於此,頗為追悔;但辦理已,無中止勢。即此論,訥親、張廣泗誤國罪,勝誅耶?」

這裏,方受疇不由在裏細一,明明己「追悔」兵金川,張撻伐「此」是錯了,人不當是錯了,就不應一味歸咎於訥親、張廣泗,倒是何說法?

面是「快刀斬亂麻」的斷措施:派侍衛鄂賓,攜帶存在庫中的「遏必隆刀」,斬訥親於軍前。當,這是為了振「切齒」於訥親的「勞人憊卒」的士氣。

完這諭,方受疇,訥親此場,張廣泗那裏還有活命的理?岳鍾琪的奏摺,當已經發來了,但不摺子中說些什麼,已不重,反正加罪,何患無辭,訥親既死,張廣泗又何獨活?

軍機章京對刑賞誅罰,見識廣,所方受疇默默將諭抄件還陳兆崙,不發一言;接著肅客入席。所談的當是湖北湖南的鄉邦文物。

這因為二班的軍機章京,兩湖籍居;談本省的長官,很提了當年湖廣總督為欽差臣,奉旨兩湖、兩廣,提督、總兵,全歸節制的張廣泗。

有個軍機章京叫陳輝祖,湖南祁陽人,是兩廣總督陳受的兒子,是親眼見過張廣泗的威風的,「那年他歸葬父母,奉旨賜祭一壇;『使』武昌來宣旨,四省提鎮早幾了武昌,來接待使,我數一數紅頂子,諸公猜少?」陳輝祖問答說:「傢伙,四十八顆!」

「那有這麼?」方受疇笑:「足眼睛花了吧?」

「有。」陳兆崙接口,「光算廣東了,提督一員,總兵七員,副將十三員,就是二十一個人了。」

提督正一品,總兵正二品,副將從二品,戴紅頂子。照此算來,合四省二品的武官,有四十八顆紅頂子,並非虛言。

「那時的張敬齋,睥睨顧視,意氣發揚,真令人興『丈夫不當是耶』感,誰知昔日雄風,今安在?」

「唉!」二班的幫領班趙冀說:「詩酒會,別提這些令人不愉快的。」

「對!」與方受疇一班的王昶說:「既是詩酒會,不無詩;咱們分韻吧。」

「分韻不聯句。」陳兆崙說:「是題目不找。」

「我倒有個題目。」方受疇說:「我在,老杜禁中夜宿的詩,首首,但有老杜這種機緣的卻真是不,就算軍機,難有住在內的時候;倒不我輩臣,反夠領略老杜當時的情。這不是一個題目?」

「呃,」王昶說:「細細來,確是難的題目:軍機夜直。」

題目就算決定了,但有幾個人覺於此不甚在行,首先是方受疇,「我是『謄錄』。」他說:「有闈中的差使,例免應試。」

「我來監場,數二十尚未句,罰酒。」有個叫歐陽正煥的湖南人說:「『外簾』御史根本不入闈。」

此外有那詩做不錯,但欠捷才的,願同樣的題目另做一首,數一數有四個人聯句,公推陳兆崙為首,等於是「令官」。

「詩題有了。體裁是七律,亦不必,做兩首了。淑,」陳兆崙叫著歐陽正煥的別號說:「抓一瓜子。」

「八粒。」

「八是偶數,奇為陽,偶為陰,韻是陰平『八庚』,這個韻寬很,應該有佳。」陳兆崙又說:「淑,再抓一,抓些。」

歐陽正煥放手一抓,數一數是十九粒。陽平、陰平是十五部,十九減十五四;二首便是陰平的「四豪」。

其時方受疇已從靴頁子中掏一支水筆,喚飯館的跑堂取來一張白紙,提筆在手向陳兆崙說:「預備了。」

「我句。」陳兆崙唸:「『鱗鱗鴛瓦露華生。』」

面該陳輝祖,聽歐陽正煥數十五,方始開口:「我占便宜,不必對仗。」接來唸他的句子:「『夜直深嚴聽漏聲。接星河雙闕迴。』」

「!前面三句,扣題很緊。接來——,」趙翼說:「應該談身分了。夜直底是軍機夜直呢?還是侍衛宿夜?」說著,便唸了一句:「『職供文字一官清。』」

「清字押。」陳兆崙說:「公賀一杯。」

「勾老,勾老!」陳兆崙字星齋,號勾山,年紀又長,所歐陽正煥稱他「勾老」,「你別打岔,耽誤了雲崧的工夫。」接著便繼續筷子輕敲桌沿,口中報數,十三、十四、十五……。

趙翼卻是整暇,直至數十九,方又唸:「『蠻箋書剪三更燭。』」

這就該王昶了。他的詩與趙翼不相;陳兆崙誇讚趙翼,不免存著個勝的念頭,所凝神靜思,渾不似趙翼那種悠閒瀟灑的神色。

數十一,他欣笑:「有了!我占了西陲兵的便宜:『神索風傳萬兵,所愧才非船水。』」

「個『神索風傳萬兵』。足與雲崧匹敵。」陳兆崙接著唸結尾一句:「『班聯虛忝侍承明。』」

他唸完,方受疇寫完了,唸了一遍說:「確是趙、王兩公居首,賀杯雙。」

於是各乾兩杯,重新聯句,這回是陳輝祖句:「『清切方知聖主勞。』」

「既是頌聖,索就往這路寫了,」趙翼隨口唸了兩句:「『手批軍報夜濡毫。錦囊有兵策機密。』」

「『金匱無書廟算高。』」王昶對了這一句,略沉吟,又往唸:「『樂府佇聽朱鷺鼓。』」

「這『朱鷺』不對。」陳兆崙喝了一口酒,氣閒神靜了一會,等快數滿時才說:「沒法子,『紫貂袍』對『朱鷺鼓』。」接著便唸:「『尚方早賜紫貂袍。書生毦筆慚何補?』」

「勾老,」錄詩的方受疇問:「『書生』面是個甚麼字?」

「耳字傍一個毛字。《隋書.禮儀志》:『文字七品毦白筆』。就是這個毦。」

陳兆崙引了處,方受疇才,羽毛裝飾筆管,謂毦,錄完了說:「該老陳收了。」

陳輝祖早已了,既言筆慚何補,當該刀劍,從容唸:「『不抵沙場殺賊刀。』」

方受疇將二首唸了一遍,說紫貂袍對,該公賀一杯。

「不,不!」陳兆崙推許王昶,他說:「蘭泉一,漢朝鐃鼓中有朱鷺,這個典預祝凱旋還朝,典雅至。至於軍機往往恩澤先沾,是蒙賜的是貂褂;為了遷就韻腳,改褂為袍,諸公不罰我酒,已經寬容了,再說賀我,更覺汗顏。該賀的是蘭泉。」

「勾老這番話很公平。」趙翼舉杯說:「蘭泉該賀。」

就這樣持杯談藝,不知不覺,暮色已;陳兆崙說:「差不該散了吧!我已經不勝酒力了。」說著,站身來。

於是紛紛各散。方受疇在送完時,悄悄將陳兆崙拉了一,他的腳步便放慢了,落在最後,直諸客皆行,方始動問,是否有話說?

「是的。」方受疇老實答說:「平郡王府,打聽、打聽,岳東單銜的那個摺子,說些甚麼?」

「是奏報進取的方略。」

「他怎麼說?」

「一時那裏記?查『廷寄檔』。」

這在方受疇便為難了,因為奏摺存檔,分為兩種,一種是內閣「明發諭」的「明發檔」,無機密言。

另一種是由軍機處奉諭寄某省某員,指示重件的處理辦法,謂「廷寄」;列入「廷寄檔」的,頗機密,除了領班外,不無緣無故查「廷寄檔」,尤其是方受疇的資格淺,更覺不便。

正在躊躇時,陳兆崙又開口了,「明不是你們接班嗎?」他說:「值夜不就了?」

「啊,啊!」方受疇恍悟,抱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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