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總有三四,曹雪芹一直覺頭像壓著一塊鉛似,氣悶難受;晚還做惡夢,一子驚醒了,半身硬挺來直坐著,渾身冷汗淋漓,跳不止。

「不行!」送灶那的半夜裏又是此,被鬧醒了的杏香說:「明兒找老何給你開一服安神的藥,快過年了,你這樣子會讓老太太擔。」

「不必服藥,再過兩三,那一片血光忘掉了就了。」

「幾了?」杏香數著:「十九、二十、廿一、廿二、今兒廿三,五工夫——。」

五前是十二月十八,曹雪芹琉璃廠買了紙筆,又菜市口的西鶴年堂,為馬夫人配一服膏滋藥,正跟夥計在議論方子時,聽人潮洶湧,往外一,宛平縣的差役,正在攆開十字路口的攤販。

「這是幹嗎?」

「是刑部有差使。」夥計詫異,「快過年了,怎麼還殺人?」

「啊,不!」曹雪芹失聲驚呼。

西鶴年堂的顧客與夥計,視線投了過來,臉皆是狐疑色;似乎每一個人在裏問:殺的是這個人的甚麼人?

曹雪芹警覺己失態,不免有些發窘,定定神,索方方說:「怕是川陝總督張廣泗處決了。」

「芹二爺跟他是熟人?」有個夥計問。

「認識已。」

這時便有許顧客門外熱鬧;有的就爬櫃臺,從高的石庫墻門望,視線頗為醒豁。夥計因為曹雪芹是熟人,特意端了一張「瞭高」的梯椅放在門邊。曹雪芹安坐在,居高臨,十字路口那三、五丈方圓的一片刑場,非常清楚。

不久,車走雷聲,直駛菜市口南端的半截胡同,那裏有個敞篷,向來是監斬官休息處。接著,刑部司官騎馬率領一批差役,押著露頂的囚車了,車中兩名差役夾護張廣泗,他穿一件黑布棉袍,雙手反剪,背後插著斬標。頭當沒有帽子,花白頭髮在凜冽的西風中,往亂飄著。他的臉往揚著,神色不免悲憤,但曾綰五省兵符的氣概猶在。

但一瞥間,曹雪芹就不張廣泗的臉了,因為這相傳「西鶴年堂」四字為嚴嵩所書的明朝老店,在菜市口北面;囚車駛十字路口正中停了來,張廣泗面南跪,曹雪芹他的背影。

就這時人叢中閃來幾個人,踉踉蹌蹌奔張廣泗兩旁跪,一個個涕泗橫流,且哭且訴,隔遠,聽不清是何言語?但張廣泗面前的情形卻一即知——已有人在他面前舖一張蘆席,陳設酒菜香燭,是生祭張廣泗。

果,點燃了香燭,那些人兩旁擁向正中,跪磕頭,號啕哭,後有個後生從蘆席捧一鍾酒,走張廣泗面前,復又跪,將酒鍾送他邊,但見張廣泗仰脖子,杯底慢慢朝,是那鍾酒喝乾了。

這時刑部的司官,率領差役來干涉了;須臾間,移祭品與蘆席,與祭的人亦驅回人叢中。紮束乾淨俐落的劊子手,亦已抱著行刑的鬼頭刀,徐步。最後是等監斬官一,便是張廣泗伏法時。

監斬官便在半截胡同口的敞篷中,刑部司官將他們請了來。

兩人是行裝,前面一個戴亮藍頂子,腦後拖著一條花翎;後面一個卻戴著紅頂子,這是御前侍衛德保與刑部侍郎勒爾森,品級是勒爾森高,但德保御前侍衛奉旨監刑,算是「欽差」,勒爾森雖亦奉旨,卻本身職責便有監刑一項,所跟隨在「欽差」後。

兩人了張廣泗面前,是斜站在他西南面,面向東北,正對乾清宮那個方向。曹雪芹他們跟張廣泗曾談,猜是問他有何遺言?問少,答,來不是訴說冤屈,是臨刑前,還有一番君恩未報的話,託監刑官代奏。

問答完了,德保、勒爾森往前走了數步,轉過身來,在張廣泗身後,面向東南,這才是監刑。劊子手便從張廣泗身後閃了來,先向監斬官行禮,見德保開口說了話,不知代甚麼?後,劊子手走張廣泗面前,屈膝打個扦,說了句話——這句話曹雪芹知,凡是命官處斬,劊子手一定先說一聲:「請人升!」有的人聽這一句話,三魂六魄就竅了。

張廣泗卻身子不動,似乎神色常。劊子手身走他身後,將左手抱著的刀,右手,反握刀,刀口向外,刀背貼臂,手向內一彎,刀尖長肘彎,曹雪芹:這該何「砍」法?

一個念頭尚未轉完,答案已經有了,見那劊子手左手在張廣泗肩頭一拍;張廣泗似乎受了驚,半身往一挺,脖子伸直了,那劊子手是預備了的,彎的右臂往前一帶,刀鋒切入張廣泗脖子後面的關節,後輕輕一拖,腦袋便往前垂落,但並未身首異處,喉管斷了,喉頭那部分卻連皮搭,吊住了腦袋——這是張先花了錢的;劊子手的處就在這裏,一趟「紅差」照例領四兩銀子,三四個月不差是常,但遇「伺候」有錢的死囚,身弄個幾百銀子是很容易的,因為腦袋一切來,皮向外翻轉,很難再縫,必斷不斷,有一部分連著,才易於措手。當,這是憑本掙錢,手法不,使了一點勁,人頭落,那就不但一文落不,且還挨中間人的罵。

使曹雪芹受驚的是,張廣泗的腦袋往前垂落的同時,血往漂,激箭,那一片血光深印在他腦中,很難抹掉;致了這麼一個略怔忡的毛病。

二一早老何找了來;杏香說:「芹二爺那在菜市口殺張廣泗,受了驚;老何,你給一。」

「喔!」老何望聞問切一步一步來;細細切完了脈說:「血不歸脾,不緊。杏姨,有人參沒有?」

「怎麼?」杏香一驚,「服人參!人虛這個樣子?」

「不!『歸脾湯』一共十味藥,人參二錢就夠了。」

「老何!」曹雪芹說:「是一服湯頭,讓太太知了,不。」

「血不歸脾則妄行,所治婦人經期不準,『歸脾湯』,就算杏姨服的了。」

「此計妙。」曹雪芹說:「你索寫幾句脈案在頭,太太問來,更容易搪塞。」

老何的醫真不錯,一服「歸脾湯」,藥病除。年底全皆忙,反倒是他蕭閒無,整是逗著兒子玩。

臘月廿八那一早,門來報「四老爺來了。」迎一,曹頫神態安閒,彷彿有了甚麼很意的。

「你今兒有工夫沒有?」他一開口就這樣問。

「有,有。」曹雪芹問:「四叔有甚麼?」

「回頭再說。先你母親。」

於是了馬夫人那裏,在堂屋中落坐,全包括秋月在內來見禮問訊,「太太你,」秋月笑指著曹頫說:「四老爺的氣色真,印堂亮!又走運了。」

「是啊!」馬夫人說:「我覺四老爺彷彿越來越後生了。精神,凡有勁,就會走運。」

「走運倒不見,不過一過了年,概會動驛馬。」

「怎麼?四老爺放了?」

「不是。」曹頫答說:「一趟差,概二月裏動身,端午才回來。」

「是差遣那兒?」

「江南。」

「那啊!」馬夫人笑:「這趟差使,一定又了少首詩。」

「詩是一定有的,不會少,不就難說了。」

杏香子比較急,插嘴問:「說了半,四老爺倒是甚麼差使啊?」

「這話說來就長了。」一個急,一個偏偏緩緩來;曹頫著曹雪芹說:「親王府快完工了,回頭你。」

為何曹雪芹?一個啞謎未破,一個疑團又生;秋月知「四老爺」說話,有時三不著兩,「跑野馬」扯很遠,便提醒他說:「四老爺,你說你江南的差使吧!」

這回曹頫倒是很痛快,簡捷了當答說:「勘察行宮。」

原來親王府的工程已近尾聲,本主過幾次,深為滿意,當時便跟曹頫表示,乾隆十六年聖母皇太六旬萬壽,皇帝奉侍南巡,已經定議。江南各處的行宮,皆須重修,他決定保舉曹頫充任這個差使。

「果沿運河一路勘察過,那快一年的工夫,所決定分頭派人。」曹頫欣說:「派給我的是幾個方。」

「有南京沒有?」馬夫人問。

「當有。從揚州開始就歸我了。」曹頫一個一個數:「揚州、鎮江、南京;往回走是無錫、蘇州、嘉興、杭州,還有海寧。」

「那是潮的方。潮是在八月裏。」

「不是潮。」曹頫答說:「南巡總有個冠冕堂皇的題目,總不說是陪太逛一趟;所說是巡視海塘。不過,這回駐蹕最久的方,是在杭州。聽說還紹興。」

「紹興幹甚麼?」杏香問說。

話一口,曹雪芹便拉一拉的衣服;因此曹頫未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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