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及至一覺醒來,發覺外床是空的,轉身從帳子中望,曙色已現,掀開帳門一,秋月坐在燭似乎在寫字。

「嗨!」喊一聲:「你怎麼不睡?」

秋月一驚,「你嚇我一跳!」站身來,拍著口說。

「你在幹嗎?」

「我睡不著,翻身了,怕吵了你,索來記個帳。」

「我為你在做詩呢!」

「了吧!我那種『兩隻黃狗打打架』的詩,早就丟開了。」

錦兒「噗哧」一聲笑了來,「太太說的那個笑話,真咱們那班旗爺罵絕了。」錦兒又問:「甚麼時候了?」

「卯初一刻。」秋月又說:「你再睡一會兒,回頭我叫你。」

「算了,我不睡了。」

於是錦兒身,秋月開了房門叫醒坐夜的老媽子,接著丫頭們來了;進屋來笑嘻嘻問錦兒拜年。

「今兒氣怎麼樣?」

其時全皆已身,穿戴一新,加氣晴,益顯喜氣洋溢;,見面賀歲,後分頭拜年,女眷是王府,曹雪芹帶著子姪,由曹頫那裏開始,族中叔伯,一一走,至中午回吃飯。

京中的風俗,年初一不准掃、不准動剪刀,不准油鍋,就現的年菜吃完飯,清閒無,各人找各人的消遣。馬夫人的興致很,說鬪葉子牌,於是錦兒、翠寶、杏香陪著湊一桌;曹綱兄弟與曹綸,在廳找來年輕的人打「年鑼鼓」,玩十分勁,有曹雪芹落單,在書房裏靜靜書。

「原來你在,我為你逛琉璃廠了呢!」

是秋月的聲音。曹雪芹抬眼一,不覺詫異,「你的臉色不。」他問:「是身子不舒服?」

「昨晚沒有睡。」秋月答說:「你這裏找本閒書躺著,許睡一覺。」

曹雪芹身,從書架取來幾部筆記說,「這是新的。」他挑了一部說:「這部《西青散記》不壞。」

「說點兒甚麼?」

「記一個叫雙卿的薄命女子。」曹雪芹翻開一頁,「你從這裏往就知了。」

「寫不?」

「?真是悽惻動人。」

「我不。」秋月答說:「年初一,何苦陪一副眼淚。」

「呃!」曹雪芹省悟了,「不錯。應該些熱鬧有趣的東西。是——。」

「偏就沒有?」秋月替他回答。

「有笑話書。」

「那沒有甚麼意思。算了,咱們聊聊吧!」

「。」曹雪芹問:「昨晚怎麼沒有睡?」

「還不是我們那位錦兒奶奶,精神十足,陳穀子、爛芝蔴的,講個沒有完;等倦了睡著了,我睡不著了。」

曹雪芹必是敘舊引了的感觸,便即問說:「談甚麼?是談老太太在世的日子。」

「不是。」

「那麼是談甚麼呢?」

秋月沉吟了一回,突問:「你倒那年訪繡春不遇的情形,再跟我說一說。」

原來是在談繡春。這便讓曹雪芹黯不歡了。

曹雪芹回八年——這年初一,應該說是九年前的,年深月久,且變化曲折很,需靜靜整理了回憶,才回答。

那是乾隆五年春,曹雪芹從馮瑞口中知了繡春的落,生了一個孩子,經過鎮江時,貧病迫,尋了短見,為金山寺的老尚禪修所救。這老尚是「漕幫」中的長老,名叫「法廣」,在幫中比馮瑞長兩輩;是當馮瑞見禪修,跟繡春見一面時,禪修根本不承認有這回,所他連繡春生的孩子,是男是女不知。

當時曹雪芹稟明母親,與錦兒、秋月定計,打算派何謹鎮江跟禪修辦涉,不情有了變化,曹頫放了蕪湖關的監督,打算曹雪芹帶了管一個分卡;剛方觀承又邀約曹雪芹沿運河南辦,決定同行至揚州分手,曹雪芹先辦往金山寺訪尋繡春的蹤跡後,再轉往蕪湖向曹頫報。

這是一變,還有二變。曹頫為了任鬧務,季姨娘一定跟著,鄒姨娘倒很方,情甘退讓,但曹霖在圓明園護軍營當差,除了他生母外,誰管不住他,曹頫不放兒子,決兩個姨娘不帶;季姨娘依哭鬧不休,逼曹頫託病辭差,曹雪芹就不必再蕪湖了。

「方問亭為甚麼找我?其中的緣故,前一直沒有跟你說過;今過境遷,談談不緊。」曹雪芹特叮囑一句:「不過仍舊不宜說。」

「我知。」秋月深深點頭。

「方問亭在漕幫,他的輩分比馮瑞,比禪修;所馮瑞管他叫師叔,他又管禪修叫師叔。」

「你是說,方老爺見過禪修老尚。」

「是的。那是後話。我先說他南幹甚麼?他是因為皇奉聖母老太太南巡,一路先拿漕幫安撫,不過因為那時他是軍機,沿途官府少不接待,身分所限,不便跟江湖公來往,帶我做他的替身,有許方便。」

「喔,」秋月奇問:「你怎麼做他的替身呢?」

「有時候代表他拜客,他送的禮帶,照他教的話說一遍,這致是沒有甚麼麻煩的;有的很麻煩,往來替他傳遞信息,或者對方悄悄兒領了來,讓他們當面談。」

「談些甚麼呢?」

「那,那你就不必問了。」曹雪芹又說:「了揚州,住在鹽商馬;他受過老太爺的處,待我非常客氣。我當時裏在,我人生路不熟,一個人金山寺,怕連禪修見不著,更甭說繡春了。所琢磨著是託馬帶了呢,還是先跟方問亭商量?」

「是先跟方老爺商量。」

「不錯,結果我就是這麼辦的。」

「他怎麼說?」

「他說,他知這麼回——。」

「是馮瑞告訴他的?」秋月插嘴問說。

「我沒有問他;來應此。」

「後呢?」

「後,」曹雪芹說:「他問我,打算怎麼辦——。」

「這話,」秋月又插嘴了,「該你問他才是。」

「不!他問我這話是有意的。他說,果是孩子回來,那容易;但見繡春比較難。我說:我兩樣。他說:那就更難了。」

「為甚麼呢?」

「我問他緣故,他說,據他所知,繡春不在金山寺。」

「那當,金山寺是有名的叢林,清規戒律樣樣嚴,不藏一個堂客在寺裏。」秋月又說:「老尚安頓,應該住在鎮江城裏。」

「不在鎮江。」

「那末,那裏了呢?」

「據說在杭州。」

「那不正嗎?」秋月又說:「方老爺原是杭州的。」

「我是這麼說。是方問亭說:這先跟老尚商量;他本來金山寺幾位老尚,我等他揚州的辦完了,跟他一。」曹雪芹停了一,接著談在金山寺的情形。

方觀承與曹雪芹在金山寺,為方丈碧蓮奉為賓。這碧蓮俗姓嚴名凱,四川人,他亦是漕幫中人,與禪修是師兄弟,屬於翁、錢、潘三祖,「文佛法」四代的法字輩,禪修叫法廣,碧蓮叫法敬。這是方觀承告訴曹雪芹的,但在碧蓮、禪修面前,他仍舊裝「空子」。

這時的禪修,已由「菜頭」升為「知客」了,所當方觀承在方丈碧蓮密談時,曹雪芹便由禪修接待。由於方觀承先關照過,繡春的最等他先跟禪修談過後再說,所曹雪芹亦就不言,那知這晚,反是禪修先提了來。

「這是十四,月亮很。禪修雖已了,並不戒酒;晚派一個沙彌請我賞月喝酒;點是——。」

點是寺中高處的一個露臺,一輪清光,倒映在銀色的長江中,輝映,是曹雪芹平生一次領略的風景。

「曹施主,」禪修說:「我與府有舊。我沒有前,在揚州伺候過你祖老太爺。」

「不敢當。」曹雪芹問:「不知老尚跟先祖是何淵源?」

「那時我,」禪修笑:「施主,不瞞你說,當時我販鹽;令祖當巡鹽御史,有一回我們弟兄幾個抓了,親在花廳問案,我們不是敢與官兵對抗的鹽梟,就勸我們投效官軍。」

「喔,你們幾位聽了先祖的勸沒有呢?」

「有的聽,有的沒有聽;沒有聽,肯具結從此不犯,令祖從寬發落。」禪修又說:「我就是具結的一個。是——。」

「怎麼?老尚儘管請說。」

「說來慚愧,我又犯了,二次抓我的,不是令祖,但不是府的外人。」

「我明白。」曹雪芹答說:「是先祖母的胞兄,我的舅公。」

「是的。」禪修從容不迫說:「那時正是令祖在

(本章未完)

十三目录+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