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二一早,曹雪芹尚未床,有人揭開帳子搖醒了他;「有人送信來,等著回話。」是杏香的聲音。

接過信來一,首先入眼的,便是左角加了密圈的「候玉」二字,拆開信來一,是瑚玐邀他午間酌;信說明,等他有了回信,再約他客。

「你,果我不,他就不請客了。」曹雪芹說:「算了,我實在不。」

「吧!人一番意。且等你答應了再約別的客人,你是主客,何必掃人的興。」

「是,今我有——。」

「沒有你的,跟太太回一句話就是。」接著,杏香將秋月認為應該為的「父母」單獨設祭的話,跟他致說了;後又說:「我就告訴來人,你準時赴約?」

「吧!就這麼說。」

曹雪芹從容床,給馬夫人問安時,順便就辦了秋月所託。後回來換衣服,預備赴約。

「瑚玐有兩個兒子,資質很,肯功。」曹雪芹對杏香說:「瑚玐是我見見他的兩個兒子,有甚麼指點的。」

「他這兩個兒子,你前見過沒有?」

「沒有。」

「那有個見面禮。」

「啊!」曹雪芹說:「你倒提醒我了。」

於是他夢陶軒,找水晶鎮紙、滇銅墨盒、刻竹臂擱,配己所畫的幅蘭竹,一共兩份,文玩精粗,搭配了,兩個錦盒裝,隨身帶著赴約。

瑚玐所住的槐園,在宣武門西城根,那裏有一座湖,名叫太平湖;湖畔高柳蕭疏,景致個幽字,是稍嫌偏僻了些,曹雪芹來過一回,路徑不熟,車伕問了兩次路,方始找。

入門是一塊巨石,磨平一處,刻「槐園」二字;轉向石後,便是一片花圃,砌碎石甬,盡頭處又是一片假山;穿山過,豁開朗,一座五開間的平房,便是瑚玐款客處。

相見歡,寒暄際,見遠遠有兩個少年垂手肅立,一式藍綢棉袍,套玄色緞子「臥龍袋」,腰際所束的帶子垂來一段,質料是絳色綢子;這就是所謂「紅帶子」。瑚玐的五世祖,便是爾袞同母的胞兄、英親王阿濟格;爾袞死後,他繼承胞弟「輔政王」的位置,獲罪處死;順治十八年復入宗室,但由黃帶子降為紅帶子,變「覺羅」了。

這兩名少年,一個二十頭,一個剛剛年,是瑚玐的兩子,敦敏跟敦誠。當見過了禮,曹雪芹親手致送文玩;兩弟兄謝過後,瑚玐便說:「你們對老師獻詩為贄吧!」

「不敢當,不敢當。」曹雪芹連聲辭謝,「聽說兩位公子,詩才清絕,我怎麼當老師二字。」

「我們兄弟剛學詩。」敦敏彬彬有禮說:「請雪芹先生指點。」

「那裏,那裏!一切磋還差不。」

「那,」瑚玐吩咐:「你們的詩稿取來,請雪芹先生。」

「是。」敦敏答應著,與敦誠一入內。

不一會,兄弟倆各捧一本冊子,雙手奉;曹雪芹接來一,敦敏的詩稿,名為《懋齋詩鈔》;敦誠的那本,卻不是詩,封面題《鷦鷯庵筆記》五字。

十六歲便筆記,倒是有志於著述的;不過筆記無非記掌故軼、奇聞怪談,入世未深的少年,記甚麼名堂來?曹雪芹卻不無疑。

正在這樣轉著念頭,瑚玐已經那本冊子的封面了,隨即問說:「你怎麼不拿你的詩稿來?」

「我的詩沒有哥哥做。」

「沒有你哥哥做,就不拿來了?十六歲,還這麼孩子氣;這又不是比賽,怕甚麼?」

雖是呵斥,但聲音中卻充滿了憐愛;曹雪芹知瑚玐的情,急忙解圍的語氣說:「改來詩,今先拜讀你的筆記。」

說著,便揭開封面,不一篇的題目,便將曹雪芹吸引住了;題目是<述先武英郡王崇德元年伐明五十六戰皆捷>。他裏在,這題目很有學問:阿濟格是在爾袞死後,與其三子郡王勞親,脅迫爾袞的部附己,並繼承爾袞「輔政叔王」的位,為鄭親王濟爾哈朗,聯絡諸王,於獄,議罪賜死,英親王的爵位已經削除,不便再;所寫未晉英親王前的爵位「武英郡王」。十六歲便懂史筆中的所謂「書法」,足見卓犖不凡。

另一個吸引曹雪芹的原因是,子孫述先德,見聞真切,必有觀。但記「五十六戰皆捷」,篇幅甚,一時不完,略略個開頭,暫且擱;「英親王武功彪炳,為位高權重,又是英才,致遭嫉蒙禍。平生功績,湮沒不彰。」他緊接著說:「二公子,這篇記載,闡幽彰潛,不但是子孫永寶的乘,亦是將來訂正國史的重根據。容我改日細細來讀。」

敦誠一聽這話,立刻流露不勝感激與傾服的神氣;瑚玐亦頗為激動,「雪芹,雪芹,你是先王身後的知己。」他說:「你這本寫不玩意的筆記,帶回慢慢兒。」

「是,是!我就遵命了。」

「文字亦請雪芹先生潤飾。」敦誠說:「有不妥處,儘請加簽。」

「甚麼加簽?」瑚玐接口說:「直接就在面改了。」

「不敢,不敢!」曹雪芹說:「倘有筆誤,我就在原文加墨;否則我還是加簽,關史實,應該慎重。」

聽這樣解,瑚玐才不言語。曹雪芹便放敦誠的筆記,改敦敏的《懋齋詩鈔》。

詩不壞,雖年齡所限,意境不夠深遠,句法欠蒼老,但循規蹈矩,詩做很穩,很「滿」,將題中該說的意思說了,假時日,必在八旗詩壇,佔很顯著的一席。

當檢了幾首詩,提來細細討論;還讀了兩首,瑚玐便來催請入席。

肴饌頗為精緻,主人亦談笑風生,但旗人規矩重,瑚玐父子又是潢貴胄,所敦敏兄弟侍飲時,一聽談父祖尊長,頻頻立,致曹雪芹的興致減。

瑚玐發覺了,所在他們兄弟吃完飯,卻仍端正坐時,便代一句:「你們吧!」

「是!」

兄弟雙雙立,先是站一旁,後悄悄退;這一主客在了。

「雪芹,難你不抹煞先王的功績!我們做子孫的,感激不盡。」說著,瑚玐雙手捧杯相敬。

「不敢當,不敢當。」曹雪芹是雙手高舉,兩人對乾了一杯。

「令祖是子近臣;你們正白旗又是睿王的子弟兵,來對先王生前種種,一定聽令祖談過?」

「先祖棄世的時候,我還沒有生。」

「喔,喔,」瑚玐在己額拍了一巴掌,「我糊塗了。不過,你總聽伯叔輩談過吧?」

「聽是聽過一點,語焉不詳。」曹雪芹說:「很少談睿王。」

「這就是了。」瑚玐放低了聲音說:「聖祖最仁厚不過,唯獨對睿王始終沒有恩典,宮裏絕口不提睿王;睿王行十四,先王行十二,一母所。因為睿王的爵不復,先王亦始終含冤負屈。雪芹,我知你筆很健,更難的是,一點兒勢利沒有,將來有機會,仰仗筆,為先王寫一篇傳。」

「承老世叔謬獎,倘有略效勞處,決不敢辭;就怕力所不勝。」

「你不必客氣,不必忙,放在裏了。」

「是的。我一定記在裏。」

「我存此已久,先帝在日不敢提這件;今的皇,似乎沒有先帝那麼忌諱,所我的又熱了。」瑚玐接著又說:「聖祖不提睿王,實在有不已的苦衷;雪芹,你知不知,是何苦衷?」

「喔,這是莫測高深了。」

「這因為孝莊太跟世祖有隱痛。世祖的隱痛有兩處——。」

瑚玐說:世祖的隱痛,一是睿親王爾袞,殺了太宗的長子肅親王豪格;身居皇位,竟不庇護長兄,引為一恨。

另一個隱痛,是孝莊太與世祖母子共有的。孝莊太曾失身於爾袞——提這一層,觸發了曹雪芹一直在探索,人言人殊,至今並無定論的一個疑問:就是孝莊太失身於爾袞說,究竟是真是假?

「宮闈秘,恐怕難有定論吧?」曹雪芹說:「主的還是難有證據,有確證,才有定論。」

「你問證據,我先問你一件,人子於父祖身後,何才是孝?」

「『三年無改』。」

「還有呢?」

「這就很了——。」

「不錯,很。我問不對,你就無從措手了。」瑚玐說:「我反過來問,父祖既歿,停柩在堂不葬,這算是孝嗎?」

「這怎麼算是孝?當是不孝。」

「何見是不孝?」瑚玐問:「聖經賢傳怎麼說?」

這彷彿有考驗的意味在內,勝的曹雪芹當不肯輸給他,凝神思索了一會,顧亭林的《日知錄》中有一段記載,引。

「喪非葬不算結束,

(本章未完)

十六目录+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