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五

火勢中午才控制;曹雪芹曾一,但老遠就被攔住了,回錦兒那裏,枯守曹震回來。

曹震回來,已是燈時分,滿身灰塵,面目黧黑,卻有縱橫錯的一一白印子;那是汗水流了又乾,乾了又流留來的痕跡,一進門便頹倒在椅子,雙目緊閉,累連話說不動了。

全人連曹雪芹圍在他身邊,錦兒叫丫頭趕緊打了一盆熱水,由翠寶動手,為他擦臉,一連了四條新手巾,才拭淨。後,錦兒倒了一杯紅葡萄酒,溫柔向丈夫說:「先喝一杯紅酒,緩過氣來再說。」

「給我。」曹震將手一伸;眼仍閉著。

錦兒將酒杯他手裏,他勉力睜開眼來了一,後仍舊閉著眼,慢慢啜飲著,直一杯酒喝完,臉色才顯有生氣了。

「唉!」曹震睜開眼來,嘆口氣軟弱說:「閉門中坐,禍從來。」

面面相覷,不敢輕易開口;最後是錦兒問了句:「聽說四老爺往火裏跳;有這話沒有?」

「你們聽誰說的?」

「仲四爺。」翠寶答說:「四更你剛走不久,他就來了。」

「喔,他來過了?他來幹甚麼?」

於是曹雪芹將仲四來訪的經過,約略說了一遍;曹震的精神了,便即問說:「底是怎麼的火呢?」

「說法不一——。」

「先吃飯吧!」錦兒打斷他的話說:「先喝碗粥,等緩過精神來,慢慢兒談。」

「這會兒倒有點餓了;四更現在,水米不曾沾牙。」

說著,曹震坐了來,將一碟脯,撥了半碟在粥碗裏,攪了一,試一試不算太燙,便唏哩呼嚕,一口氣吃了半碗才停來。

「我的藥酒拿來。」曹震摩著腹說:「一份對兩份。」

一份藥酒對兩份的白乾,曹震喝著藥酒,忽掉兩滴眼淚;曹雪芹與錦兒無不吃一驚,停箸凝視。

「我是替四叔傷。少年來,辛辛苦苦積來的一點勞績,讓這一火燒光了。」說著,曹震手背抹眼淚,復又舉杯。

「底是怎麼的火?」錦兒從腋抽手絹,遞了給曹震,「今不是傷的,太太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咱們先四老爺擔的處分;咱們會受甚麼牽累?趁早辦法。」

「誰知四老爺擔的處分?四條人命,不光是賠工料款就了的。」

「怎麼?」曹雪芹問:「燒死了四個人?」

「是房子塌來壓死的。其中還有一個孕婦,一屍兩命。」曹震說:「這火很怪,有人說是縱火。」

「誰來縱火?」

「疑是個姓的——。」

「喔,是他!」曹雪芹不覺插了一句嘴。

「你知這個人?」

「是工頭黃三的副手,碎嘴子;人似乎很老實。」

「知人知面不知。」曹震說:「疑是因為黃三這個姓的攆走了,懷恨在,的毒手。」

「傳言此,並無確據。」曹雪芹說:「不過黃三怕難脫干係。」

「黃三跟他的兩名首先發現失火的工人,已經讓興縣押來。四叔——。」

曹頫是在究問列。不過職官跟庶民不同,照例己寫一通案情始末的節略,送該管衙門,名為「親供」。曹頫的「親供」,送順府,亦送察院,甚至步軍統領衙門;但曹頫卻是向內務府衙門遞送的。

「此刻呢?」錦兒問說:「四老爺回了?」

「我送他回的。」

「我他。」曹雪芹身說:「娘原關照了的。」

「!」錦兒問說:「你了再回來。」

曹雪芹遲疑了一說:「怕震二哥累了一,該睡了。」

「沒有那麼早。你轉一轉就回來,我還有跟你商量。」

於是曹雪芹匆匆驅車;但很快復又回轉,因為曹頫一回就床了。

「見著了誰?」錦兒問說:「季姨娘?」

「不,鄒姨娘。」曹雪芹答說:「淚眼汪汪,是嘆氣;我安慰說:這是『公罪』,不過失察已,沒有甚麼不了的。據說,四叔己跟兩位姨娘亦是這麼說,不了丟官已。是鄒姨娘告訴我說,有個本慰問,帶一個消息不。」

「甚麼消息?」

「說有位老爺打算動本參奏。」

「喔,」曹震很注意問:「那是誰?」

「鄒姨娘鬧不清楚,知是巡城御史。」曹雪芹語似說:「莫非是『臭老爺』?是不會啊!『臭老爺』人品雖不堪,四叔待他不錯;他對四叔不錯,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何苦落井石?」

這個消息不是「不」,是不!曹震裏在,不管是那個御史,果在「縱火」二字做文章,立即便是一場禍。

「咱們書房裏談。」

「是。」曹雪芹問:「你不是說還有跟我商量?」

曹震不聲,直書房中坐了來,方始答說:「本來跟你談談揚州的,今不談不緊,今真是跟你商量了。剛才鄒姨娘告訴你的消息,四叔知不知?」

「怕不知;他早就睡了。」

「我他概還不知;不,他睡著嗎?」

「怎麼?」曹雪芹失驚問:「有那麼嚴重,讓四叔睡睡不著?」

「縱火是的罪名。你光《會典》,就不《清律》。」

「我那裏沒有《清律》。」

「喏,」曹震手一指,「那裏。」

書架一部乾隆五年所修的,《清律例》,共四十七卷,曹雪芹在三十四卷<刑律雜犯>一門中,查失火、放火罪,失火有笞罪,雖「延燒宗廟及宮闕者絞」,但「罪坐失火人」,與曹頫無關。

縱火在律例中稱為「放火」,罪名確是很重:「挾仇放火,因殺人及焚壓人死者,首犯斬立決;為從商謀手燃火者,絞監候;若致死一三命,首犯斬決梟示、從犯絞立決。」但律例解釋:「須於放火處捕獲,有顯跡證驗明白者,乃坐。」既連是否縱火,尚待查驗,那麼這一條清律,就跟曹頫更沒有關係了。

在曹雪芹唸了法條,並提他的見解後,曹震為搖頭,「你根本就沒有搔著癢處。」他說:「我且問你,說曹某人縱火,他為甚麼縱?」

曹雪芹很宮中失火的情形。內是一座蘊藏豐富的寶山,各宮各殿的陳設,那怕一隻毫不眼的花瓶,或許就是有來歷的骨董,偷來便賣善價。太監偷差不,快敗露了,便放一火來,燒個精光。追究責任,不過「失慎」二字,明知是由於竊盜縱火,是誰不敢這麼說,因為宿衛的親貴臣,是決不肯承認宮內有竊盜的,為了澄清責任,必請旨勒令提確鑿證據;提不證據,便是造謠惑眾,意圖不軌,輕則革職,重則抄斬,誰敢來這個?

但說曹頫縱火,卻不妨編一段假設的緣由,「風聞」二字開頭,說他承修親王府,勾結包商,偷工減料,今因驗收在即,恐怕弊端敗露,故縱火,圖掩飾。「相應請旨,簡派員,澈底根究」云云。言官原許聞風言,即令所參不實,亦不致會有處分。是,那一來曹頫就慘不言了!偷工減料雖無確據,但同樣,華屋化為灰燼,亦無法證明他並未偷工減料。「瞞不瞞」的,凡屬工部及內務府承辦的工,碼有三回扣的實,在根究的經過中,難免牽扯來;貪贓的刑罰,會典及律例中,均有明文規定,贓款寡定罪名,拿這一案來說,曹頫不坐貪贓罪則已,一坐此罪,必斬決、抄追贓,禍連宗親。

轉念此,曹雪芹失聲說:「果真的編一套為甚麼放火的理由,來陷害四叔,那是一場禍。」

「對!你明白了。」曹震緊接著說:「四叔遭了禍,你我的日子不過。不宜遲,趕緊法子;『臭老爺』你熟不熟?」

「我怎麼會跟他熟,不過,我知德老跟他很熟。」

「是工部筆帖式德振嗎?」

「是。」

「那就趕緊找他!」曹震說:「他替四叔管工款納,四叔被參,他脫不干係。德振你熟不熟?」

「還。」

「他住在甚麼方?」

「東城府學胡同。」

「你坐我的車,找他後,請他趕緊『臭老爺』那兒打聽,底怎麼回?」

「!」曹雪芹又說:「這件實在透著怪,據我所知,德老跟他的情挺厚的,回親王弄些《燈草尚》類的書送人,託四叔辦;四叔就是託了德老從他那裏來的。照理說,參四叔會德老扯進,那末,『臭老爺』亦該投鼠忌器這句話;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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