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是坐了車的。一車就門前槐樹停著一輛卸了轅的藍呢後檔車,便知昌齡已經從翰林院回來了。
等桐生前投帖,門房一見他就說:「我老爺剛回來,已代了,表姪少爺一來,就請書房裏坐。請進,請進。」
於是曹雪芹己捧著錦袱,隨著門房來一座濃蔭匝的院落;朝南一座五開間的花廳,便是昌齡的書房,進門正中懸著一方白紙楠木框的匾額,書「謙益堂」三字;署款:「皇十七子胤禮書」。四面是高及花板的書架,錦軸牙籤,裝潢很講究。北窗一張極的黃楊木書桌,墨硯、朱硯旁邊,擺著一座紅木斜面的閱書架;另外有一疊米黃色連史紙;顯的,這就是昌齡鈔書、校書處。
書房正中是一張花梨木鑲螺甸的圓桌,門房說一聲:「表姪少爺請坐!我房回。」隨即由東北角門入內;接著走來一名十六、七歲,著藍布長袍的丫頭,手端朱漆托盤,盤中一碗茶、一具銀水煙袋。
「表姪少爺請茶。」那丫頭又裝水煙,為曹雪芹辭謝了。
喝了幾口茶,一無動靜,曹雪芹便身走書架前面,隨手抽一本書來,是明板的《長慶集》;翻開一頁,便一方極熟的圖章:「楝亭曹氏藏書」;另有一方朱文長印,細印文是:「長白敷槎氏堇齋昌齡圖書印」十二字,才知還有個「堇齋」的別號。
「失迎,失迎。」
曹雪芹聽背後的聲音,急忙將手中的書,歸還原處;轉過身來,見昌齡年將五十,一張長圓臉,留著兩撇八字鬚,神采奕奕含笑凝視。
「表叔!」曹雪芹叫這一聲,撈長袍襬,打扦請安。
「請來,請來。」昌齡親手扶,「你時候的模樣,我全記不了。今年貴庚?」
「三十五。」
昌齡了一問:「是肖羊吧?」
「是。」曹雪芹答說:「我是康熙五十四年乙未。」
「不錯,我比你十七歲。」
「原來表叔已經過了五十,實在不來。」
「年逾五十,一無——。」
「老爺,」伺候書房的丫頭在一旁插嘴,「倒是請客人坐啊!」
「啊,不錯,不錯。我倒失禮了,請坐,請坐。」
於是昌齡親引路,南窗,請曹雪芹在炕床首坐。曹雪芹連稱「不敢」;堅持,仍舊按尊卑禮,客人坐了首。
「我十五歲那年,初見令尊;二年冬,令尊復又進京,不幸世。聽先公說:仁廟知了後,嗟咨不絕,連說惜!親口跟先公說:『內務府的子弟,像曹某人那樣幹練學,有為有守的,真是不。』」
仁廟是指聖祖仁皇帝。曹雪芹平時聽旗人提聖祖,稱為「康熙爺」;昌齡底是翰林,吐屬雅馴,曹雪芹不由生了警惕,應對際,遣詞字,切忌俗氣。
「語褒揚,足光泉壤。」曹雪芹說:「是子墮即為無父人,終恨,曷其有極?」
「是的,你是遺腹子。」昌齡因提馬夫人,「令堂我亦拜見過;身子還健旺吧?」
「託福,託福。」曹雪芹被提醒了,旗人重禮,當即身說:「我應該請見表嬸請安。」
「謝謝,謝謝。身子亦不,免了吧!」
「禮當此。」
「俗禮非為我輩設。」昌齡急轉直說:「《楝亭留鴻》帶來了?」
「是。」曹雪芹身,從中間圓桌取來錦袱,解開了將四冊尺臏,置在炕几。
「菊!拿我的眼鏡來。」
菊便是那青衣侍兒的名字,取來一個長荷包;裏面是一副金絲眼鏡,昌齡戴了,掀開冊子,聚精會神細細觀玩。
「雪芹,」昌齡抬頭來,指著一封信的名字問:「你知這個『晦』是誰?」
曹雪芹探頭了一,不來這個名字,老實答說:「我是一次知有此名。」
「就是呂留良。」昌齡答說:「此人本名光輪,改名留良,字莊生,號晚村;晦是他的別號。」
曹雪芹駭。雍正六、七年間,曾靜遣徒投書岳鍾琪,勸他乘時反叛,為明復仇;岳鍾琪密摺聞,掀獄,牽涉曾靜師呂留良,已死的呂留良從墳墓中被挖來,剉骨揚灰;子孫遣戍,婦女入官。這樣「逆不」的人,與曹寅竟有往;他的書札,豈宜保留?曹雪芹覺曹震當時在裝裱時,竟未檢點抽,是一種不原諒的疏忽。
不過稍微一,便發覺己是錯怪曹震了。曹老太太歿於抄歸旗前,就是雍正五年前,其時曾靜案尚未發生,又何從預知呂留良身後,蒙此重罪?
昌齡卻全不此,「呂留良實在不是端人。」他問:「你知不知此人的生平?」
「我是從讀了先帝御製的《義覺迷錄》後,才略知其人。」曹雪芹答說:「彷彿還前人的記載,說他是黃梨洲的弟子;學深思,藏書甚富。」
「我說他非端人,正就是他跟他的老師,為購山陰祁氏遺書反目,有實證據。我給你一篇文章。」
昌齡身從書架檢浙東儒全祖望的《鮚琦亭集》,指點內中的一篇<祁氏遺書記>,叮囑曹雪芹細。
祁氏指浙江紹興的祁承㸁、祁彪佳兄弟,他三世藏書,齋名「澹生堂」。祁因反清復明獲罪,藏書散,古士,爭相購求,結果為呂留良所。據全祖望記,其時為學者尊稱為「梨洲先生」的「東林孤兒」黃宗羲,正在浙江石門講學,呂留良及他的長子葆中,北面稱弟子。當呂留良說動同縣的富翁吳振,資三千兩,合購澹生堂遺書時,黃宗羲亦束修所入,分購一部分。
購書的專使,由呂留良所派;由紹興船運澹生堂藏書回石門途中,此人受呂留良的指使,匿藏了幾部精槧,這幾種書,正是黃宗羲指明買的。
其外洩,黃宗羲怒,聲明「破門」,將呂留良逐門墻。呂留良亦就一反師承——黃宗羲的浙東學派,由王陽明、劉蕺山一脈相承;陽明學淵源於陸九淵,與朱子一派,有異同。至此,呂留良尊朱薄陸,攻陽明,為學者所不齒。
呂留良不但負師,且負友,全祖望記:「晦所藉購書金,又不己,同吳君孟舉;及購至,取其精者,其餘歸孟舉。於是,孟舉亦與絕。是晦一舉既廢師弟經,又傷朋友,適其為市薄,亦何有於講學。」吳孟舉就是吳振。
完後,曹雪芹很卑薄呂留良;靈機一動,隨即說:「其人既此不端,他的書札廁於王漁洋、朱竹垞諸公列,似乎玷辱了。表叔,我他的這一通取消了吧?」
「說是!」昌齡將尺牘移曹雪芹面前。
這是他不便動手,曹雪芹己處置意。那封信一共四頁;曹雪芹毫不遲疑揭了來。順便一目錄,再無其他牽涉叛逆案中的人物,方始放。
「老爺,」菊來請示:「飯開在那裏?」
「就開在花廳了。」
花廳在謙益堂東,三楹精舍,花木扶疏,是昌齡款客處。肴饌不,但極精緻。仍是主人首,客人首,對坐飲。
「聽說你很喝。」昌齡說:「今別藏量。」
「表叔海量是有名的,我勉力奉陪。」曹雪芹舉康熙五彩窰的酒鍾說:「先奉一觴為壽。」說著,仰臉一飲盡。
「謝謝!」昌齡喝了半杯;「令叔亦很喝;所惜者,每每酒後誤。」
談曹頫了。
曹雪芹,曹震的說法似乎不太對;昌齡是與言肺腑的人。且,他並不知己的來意,說等他來發問再據實陳情,是件很渺茫的,主動發言才是。
這樣著,等菊來斟滿了酒後,他是垂著眉,既不飲,亦不語;這樣的表情,會引昌齡的注意。
「怎麼,雪芹!」他問:「你有?」
「叔身繫囹圄,會覺飲食無味。」
昌齡不便再勸酒了。沉默了一會說:「令叔的,我約略聽說,不知其詳。底是怎麼回?」
「是有司者不辭其咎。總言,運氣太壞。」
接著,曹雪芹便細談親王府火災始末;昌齡傾聽著,不時提疑問,顯他是在聽。這是個徵兆,曹雪芹覺有希望了。
講完後,又恢復為舉杯相邀的情況;昌齡喝了一口酒,挾了一塊風雞,放入口中,慢慢咀嚼著,似乎是在思量甚麼?
「此獄何解?」昌齡終於開口了,「既有嚴諭,似乎很難挽回。」
「是。」曹雪芹說:「兄跟我細細過,來,有一位貴人,力足迴。」
「誰?」
「傅中堂。」
「喔,你是說叔?」
「是!」曹雪芹座席,筵前長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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