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鈞是一次江寧。但即令過毫無印象,今昔無比較,那一片處斷垣殘壁,荒煙蔓草的景象,入目足夠使人傷感了。

進城後,很少見人煙。城南卻別有,貢院已經修了;安置舉子的客棧紛紛復業了;應運生的飯館、茶店、書坊、估衣鋪,生意興隆,證明曾國藩奏請補行鄉試為一急務的做法,對於振興市面,確有極的幫助。

由於結伴同行的吳澄的建議,洪鈞投宿在鈔庫街的招賢客棧。因為隔河就是貢院,進場場方便。

「我買書。」安置了行裝,洪鈞說:「在蘇州聽人說,曾中堂開了書局,『四書』、『十三經』刻了,書價不貴。他這番嘉惠士林的盛意,不不領。」

「!我逛書坊。不過,我是訪碑帖,有沒有舊流落來的東西。」

「那就走吧!」洪鈞一色,「倒像雪的光景;但願公,不就無趣了。」

「近在咫尺。就了雪,回來很方便。怕什麼?」

「雨雪載途,觀光就辦不了。」洪鈞不勝嚮往說,「『板橋雜記』中的艷跡,我急於印證一番。」

「這怕很難了!乾隆末年所的『續板橋雜記』,你總過。這部書中,說『舊院在鈔庫街與貢院隔河相對』,則,你我此刻的立足,許正就是當年『橫波夫人』的『眉樓』遺址。你像兩百年前,玉笑珠香,笙歌徹夜的盛況嗎?」

聽這一說,洪鈞為掃興,「罷了,罷了!」他苦笑著,「買完書,買板鴨回來,圍爐喝酒吧。」

「我的話煞風景,是不是?」吳澄笑,「果你持著訪古的情,則舊院艷跡,雖不尋,乾嘉韻,倒還印證。」

有此一個轉筆,洪鈞的興致又被鼓了來。在夫子廟前的書坊,買了書,關照店伙送回客棧;便申前約,求吳澄印證乾嘉年間的風流韻。

「這段韻,距今不過三十年,應有遺跡尋。」吳澄問:「江夏陳芝楣制軍,你知這個人不?」

「是陳鑾?」

「對!陳鑾。」

「怎麼不知?他那一榜是名榜。」

洪鈞的所謂「名榜」,是指嘉慶二十五年庚辰正科。這一榜的狀元是「三元及」——鄉試解元、會試會元、殿試狀元,是極難貴的殊榮。清朝開國來,「三元及」的一共有兩個人,一個在蘇州,姓錢名口字振威,乾隆四十四年己亥解元,四十六年辛丑會元、狀元。

二個姓陳名繼昌,字守壑,廣西臨桂人。嘉慶十八年癸酉解元,十九年甲戌、廿二年丁丑、加廿四年己卯恩科,三試春闈,名落孫山。直廿五年庚辰正科,方始揚眉吐氣,連中會元、狀元。那一榜的榜眼是杭州的許乃普,探花就是陳鑾。不過三元及的陳繼昌,官運不文運,做官做署理江蘇巡撫;榜眼許乃普官至吏部尚書;陳鑾則署理過兩江總督,所吳澄稱他「制軍」。

「陳芝楣制軍的這段韻,在離此不遠,利涉橋東的釣魚巷……」

※※※

嘉慶末年,釣魚巷的名妓,首推李紅。有一送客門,偶一個三十剛過的男子,一領藍衫,是讀書人的打扮,且一望知是個落魄的讀書人。

再一眼,李紅覺這個落魄的讀書人,與眾不同。一件打了補釘的藍布褂,一雙露趾的破皂靴,穿在他身,偏不顯寒酸。臉又黃又瘦,憔悴非凡;是意態軒昂,尤其是那雙眼中的光芒,英爽逼人。使李紅幾乎疑,是什麼貴介公子,有意喬妝改扮來遊戲風塵的。

「請裏面坐!」

話一口,李紅方始發覺不知說了這麼一句客套。此人亦不推辭,含笑進門,方方在廳坐了來。

於是一面獻茶敬煙,一面請教姓氏。此人就是陳鑾,一口流亮沉著的湖北口音,讓李紅又增添了若干感。待客既罷,少不往深處問:「陳相公,住江寧?」

「不!」陳鑾答:「江寧來投親。」

李紅的閱歷,一聽這話就明白了,是來投親「告幫」。於是接來問一句:「是投親不遇?」

「遇倒遇了……」

言又止,便有文章。先為他投親不遇,致有流落他鄉的模樣;已遇仍此,則是未遂所願。既這樣,又何不回湖北,是在等待什麼,還是缺乏回鄉的盤纏?

轉念此,李紅決定幫他幾兩銀子。不過,讀書人常有股不受商量的戇氣,且他是有骨氣的人,不肯輕易受人的恩惠,所話說。

了一會,這樣問:「陳相公,來你那位親戚,不是至親?」

是為他開路——當不是至親,告幫才會被拒。陳鑾是這樣回答,話搭話,便透露己的本意。

那知他的答覆,完全乎的意料,甚至還不相信,「怎麼不是至親?」陳鑾很快說,「是我岳。」

那該怎麼說呢?李紅唯有沉默,但眼中的懷疑與奇是隱藏不住的。

「我失言了!」陳鑾站身來,「謝款待。這裏不是我今該來的方。」說完,他伸手口袋裏,似乎在掏摸什麼。

「不、不!」李紅唯恐他還丟一塊碎銀子什麼的,趕緊攔住他說,「我們這裏沒有這個規矩。」

「說實話,我不懂這裏的規矩。」陳鑾已經將一塊碎銀托在掌裏了,「是悶不過隨意走走;見識過了,算不虛此行。謝,謝!」他將那塊約有兩重的碎銀子,放在桌,「給人的,不敬意。」

這一讓李紅很為難。樣子,硬塞回,他不但不受,說不定還會生氣;接受則萬萬不!情急,唯有先將他留了來再說。

「陳相公,你請坐!」特意問一句:「江夏縣屬武昌府?」

「是的。」

「我有個親戚在武昌。託陳相公捎封信。請先坐一坐!」

李紅一面留住了陳鑾,一面借此抽身,向的假母明說,留陳鑾吃飯。同時告誡人,不准慢待來客。的假母很忠厚,李紅說什麼便是什麼,人更不敢違拗,所囑咐的,添菜打酒,準備款客。

代妥當了,李紅又回廳,「陳相公,」問,「你住在那裏?我給我親戚的那封信,託人寫了,給你送。」

「喔,我住在狀元境發棧。」

狀元境是貢院前的一條巷子,那裏客棧最。「發棧我知。不過,」又問,「怎麼不住在岳?」

「說來話長……」

「談談不妨!」李紅很關切的眼光著他。

陳鑾沉吟了一,覺中一口骯髒氣,向這樣願聽己的話的人吐露是一樁快,便點點頭答應了。

「說來是醜。」陳鑾徐徐說:「我的岳父是這裏有名的鹽商,原是世……」

原來陳鑾的父親,是那鹽商的西席。十幾年前,陳鑾江寧來省親,年方十八,生一表人才,又是簇簇新的一名秀才,鹽商便將獨生的愛女,許給了陳鑾。

不幸,陳門庭卻緊接著這件喜後,逐漸衰落。先是陳鑾的父親患了重病,不治世,醫藥喪葬的費,耗盡了積蓄。等陳鑾在守制,三年服滿,境益發困窘,岳的音問,就逐漸中斷了。

這一次是因為鄉試期近,陳鑾與母親商議,一旦中舉人,有許花費,必預先張羅。來唯有向岳告貸。這就是陳鑾這一次來投親的目的。

「陳相公,」談這裏,李紅問,「既是至親,又是做買賣的鹽商,來一定幫你的忙。」

「是的,他幫我的忙,願意跟我做一筆易:拿五百兩銀子,買回庚帖。」

「啊!這是退婚。為什麼?」

「那還說嗎?是嫌貧愛富。」

「這是不的!」李紅接著又問:「那麼,陳相公,你怎麼樣呢?」

「我怎麼樣?我還賣妻?無非為一張退婚的筆據,給了他們就完了。」

李紅拿他的話細了一遍,埋怨他說:「陳相公,你這件做魯莽了;倘或那位姐一片還是在你身,你不是太辜負了嗎?」

「那位姐見過一次面。幾年來,亦從未有過什麼表示。若為一片在我身,豈非我情?再說,父母命,媒妁言,就算我非不娶,亦不違拗父命,非我不嫁。那一來,倒是害了了!我何苦做這種損人不利己的!」

這番見解,使李紅為欽佩,覺他不但有骨氣,且通情達理,為人厚。再他言語從容,氣概軒昂,決非沒有頭日的人,值幫他一個忙。

轉念此,隨即就了一個決定,便即問:「明就是中元,不一個月就考了。陳相公,你怎麼還在這裏閒逛?趕快回湖北才是啊!」

(本章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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