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一車重禮,由典客指派親信引領,僻靜的後門駛入蒙嘉府;在雄壯的正門前,這位權傾一時的秦王寵臣,降階親迎,荊軻秦舞陽接了進。

雖是人質的拜會,儀禮仍相當隆重;先由典客為荊軻介紹,接著是荊軻為蒙嘉引見他的副使。最後,典客又向主賓三人分別行禮告退。耽擱了一陣,才東西相向,安坐談。

蒙嘉首先表示歡迎意,附帶致歉;說荊軻來拜訪的那,他正奉召入宮,府中僮僕,不知貴客身分,致怠慢,已經痛加誡斥。

這是門面話。但蒙嘉的低沉的聲音,聽來異常肫摯;加他那矮枯瘦的身材,安詳的眼神、緩慢的舉止,恂恂與世無爭的老農——果不是深知其人,無論何不忍猜他所說的竟是鬼話。

荊軻裏不免驚異,不陰鷙的嬴政,會有這樣一個貌不眾的寵臣;但轉念又,蒙嘉的深受寵信,正因為他生就了這麼一副謹厚的外貌——越是這樣的人,越工於計;不是工於計,何在李斯、趙高間,保持已有的位?這樣一,生警惕,應答際就格外了。

敘過客套,漸入正題,蒙嘉問:「足遠來敝國,何所見教?」

「特來為燕國表達忠忱,納貢修。臨行時,燕太子再三叮囑,一國,先趨蒙公門,說蒙公德高望重,必有有益的賜教。」

蒙嘉明知荊軻為何許人,故意裝做不知;因為聽他說「燕」國,再說「燕」太子,不是燕國人的語氣,便先為不解問一句:「足不似燕國口音。」

「先世齊人,後遷於衛;燕國不久,頗蒙燕太子禮遇——我不是燕人,身居局外,是非利害,比較真切,因遣我為使,便王有所垂詢時,免於不知苦。」

「足頗善於設詞。」蒙嘉點點頭說:「燕人善客卿,這話果不錯。」

「荊某他無所長,是謹慎,庶不負燕國人民的期望。」

「喔!」蒙嘉很注意問:「燕國人民的期望何?」

「但望王將軍的兵,止於易水南,免干戈游離苦。」

「這燕國修的誠意定。」

「雖有誠意,不蒙公全,無由達。」

「這——。」蒙嘉沉吟了一會答:「你放!」

「我為燕國君臣,拜謝德。」說著,荊軻恭恭敬敬俯身頓首;秦舞陽跟著他同樣行動。

蒙嘉回了禮,抬身子又問:「王翦止於易水南,怕有窒礙。漠北夷狄,不不防。」

「夷狄南侵,燕國首當其衝,為王御於長城外。」

「燕國的兵力辦嗎?」蒙嘉存疑的神態質問。

「煩國雄兵相助。督亢膏腴,正屯兵。」

「!」蒙嘉撫摸著短髭,不勝欣,「你真是很。這番話,王一定中意。」

「此即是燕國至誠修的明證,必在蒙公洞鑑中。」

「是的,是的,我明白。那——,」蒙嘉又問,「樊於期何伏誅?請見告。」

這一問不難回答。樊於期的首級,即已驗明,隨便怎麼說,叫人相信,更荊軻的機智口才,就是隨意編造的一段話,說活龍活現,使蒙嘉越發深信不疑。

「這位副使,」蒙嘉將視線落在秦舞陽身,「年未弱冠,已膺重任,令人欽羨至!」

虧早從任姜那裏了消息,對此已有準備;秦舞陽說他身,雖不免有些腼腆的神色,應對倒還從容,俯答:「舞陽有機緣,隨荊先生來觀光國,真是萬幸。」

「此子忠誠,深燕太子的鍾愛。」荊軻接著解釋:「這一次叫他跟了我來,一,是讓他見識世面,歷練歷練;其次,此子武,讓他有個機會瞻仰國軍容,一定獲益不淺。」

「喔!」蒙嘉轉臉問秦舞陽:「你讀過韜略嗎?」

三韜六略,秦舞陽知名字,未曾讀過,但這時候不不硬著頭皮答一聲:「曾稍稍涉獵。」

荊軻是知秦舞陽底細的,蒙嘉若跟他談論韜略兵書,等於對牛彈琴,所趕緊插口說:「他那裏夠格跟蒙公談韜略?不瞞蒙公說,若非有甘卿十二使趙的先例在,我實在不敢帶他來。」

秦國名將甘茂的孫子甘羅,十二歲拜為卿,使趙國,這是太子丹質於秦國時候的;有此現的例子,正來辯解燕國何遣一少不更的秦舞陽為副使。荊軻這樣不著痕跡的一句話,竟輕易瞞過了老奸巨滑的蒙嘉。

於是蒙嘉非常高興了!燕國使臣令人疑的方,一一解消了。珠寶黃金、異物珍玩雖愛,但隨著禮物來的乾求請託,往往叫他費盡機,焦慮不安;有今的情形最舒服不過了,即無受賄的證據,不必負什麼圖利他人的責任;殿廷糾舉,清議譏彈,那一切叫人驚跳的討厭,不了他身。

荊軻冷眼偷覷,察覺蒙嘉面有喜色,正探一句確實口風來;於是微微咳嗽一聲,等蒙嘉定神相時,他恭恭敬敬問:「何日謁見王?伏乞示,便先期齋戒。」

「總在十日後。」蒙嘉毫不為難答覆:「明我進宮面陳王,一有確信,立即通知足。」

「是。真深感盛情了。」說著,頓首致謝;抬身來,向秦舞陽做了個眼色,示意該告辭了。

蒙嘉發覺了他的意思,揚手阻止:「公務已畢,請敘誼。飲數杯再走。」

荊軻略一沉吟,望著秦舞陽說:「蒙公垂愛,你我就叨擾吧!」

彼此一聲「請」,主賓三人,由僮僕引導著,曲曲折折來後園。剛入中門,便聽鶯啼燕語似,一群妙年女郎,迎了來。荊軻再抬眼一園林建築,裏不由罵了句:這老傢伙倒真會享福!

那置身在脂粉叢中的蒙嘉,這裏不是古古貌的樣子了,在這個身捏一,那個臉摸一摸,像個佻達的少年。荊軻一向有很的矯情鎮物的功夫,所神色若;秦舞陽就不免有些忸怩了。

亂過一陣,肅客入座,蒙嘉左手撐,斜斜坐著,右手高舉一龍紋玉杯,著客人說著:「淳髡有言:『朋友遊,久不相見,卒相睹,歡故,情相語,飲五六斗。』我與兩位雖是初,實同故人;此一杯容一升,非過五十杯,我不放兩位回館舍。」

話說很豪邁,加那不中繩墨的姿態,頗近乎游俠的風;這不見是蒙嘉的本色,但因此叫荊軻在裏佩服,這老傢伙的手段實在圓滑,善於投人所——在嬴政面前,他又另有一套;叫那個獨夫非他不歡。

暗底在轉著念頭,表面卻絲毫不敢怠慢,先報受寵若驚的一暼,後答:「長者所命,不敢推辭。不過,我有個請求。」

「荊卿!」蒙嘉改了稱呼,不叫「足」了,「有話儘管直說,客套無味!」

「那就直說!」荊軻指著秦舞陽說,「他滴酒不沾,他豁免了吧!」

「。在我這裏客,無不意。」蒙嘉慨相答。

讓秦舞陽不飲,荊軻便放了。一則是為了應酬蒙嘉;再則因為順手,懷一暢,所杯酒乾,興致極豪。

酒半酣,歌伎獻藝,秦國特有的樂器是陶製的缶甕;敝口的缶,其聲琅琅,十分清越;口的甕,嗡嗡餘響不散,別有一種醇厚的韻味。

已略有酒意的蒙嘉,親擊缶扣甕,歌伎應聲,高亢激越,足醒酒。荊軻雖音律,正宗的「秦聲」,卻還是一次欣賞。耳中細辨歌聲,手便忘了數目,一杯復一杯,不知喝了少。

忽,人影雙,荊軻發覺己醉了,但裏還很清楚;悄悄叮囑秦舞陽:「著我些,今,我怕醉!」

果,撐持不了久,酒一湧來,醉人不知。一覺醒來,不知身在何處?覺嘴裏乾冒火,張口說話,喉頭一陣劇痛;又閉了嘴,乾嚥著唾沫。

就這時,一隻軟軟的手,伸了過來,摸著他的額頭,同時有人悄悄在問:「喝水麼?」

荊軻辨一辨聲音,是任姜。由這一條線索往,才發現己原是在己的屋子裏。

任姜沒有等他回答,便已取了一杯水來;荊軻在微明的燈焰中,仰身子,就著的手中,一飲盡,重又睡了來,舒暢喘了一口氣,將手放在膝頭,讓握著。

感覺中,任姜的衣服穿,「你怎不睡?」他轉過臉來,不安問:「就這樣一直守著我麼?」

「嗯。」任姜輕聲說:「別那麼的聲音,我是偷偷兒過來的。」

「舞陽呢?」

「他知我在你這裏。」

荊軻回憶了一會,實在不來,是何從蒙嘉那裏回廣舍來的?赧笑:「我從來沒有這麼醉過!」

「我從來未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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