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兩點鐘才睡,清早五點鐘,丫頭便又來揭帳子喊:「姨奶奶,姨奶奶,醒醒,醒醒!」

夢正甜的薛麗清,勉強睜開酸澀的雙眼問:「幹嘛?」

「府裏來通知,今兒七月十五祭祖。二爺說,早早預備了,伺候著行禮。」

「他的!」薛麗清一肚子的冤氣,「我又不是他們袁的什麼人。進來一年,連老爺子沒有見過,倒替他們袁的祖宗磕頭,我沒有那麼賤。」說完,擁著一床香色直羅夾被,埋頭再睡。

丫頭碰了個釘子,據實回報「二爺」——袁寒雲。

「等我己。」

袁寒雲倒是夠溫柔的,但在薛麗清眼中,酸氣太重,不識金玉,重文字,不華筵,知清歌,不過此身在金絲籠中一時飛不。委屈,求個安逸,果連這點做不,那就忍無忍了。

因此,當袁寒雲親來喚時,任憑他「溫雪、溫雪」喊,是不理。

溫雪是袁寒雲替的別號——在清吟班的花名叫做「雪麗清」,為了跟他己的那「寒雲」二字相對,所名「溫雪」;溫雪竟不溫,卻是袁寒雲所不的。

「你太難了!」他不高興說,「有話說,何必此!」

薛麗清聽這話,霍坐了來。「教我說什麼?」氣鼓鼓說,「簡直跟在監獄裏一樣,進來了一年,沒有過三海一步。早知此,我還是做我的『胡同先生』!」

「你怎麼有此法?」袁寒雲詫異,「三海此,還不夠你流連的?」

「謝謝儂一門!」薛麗清報蘇白,「我情願逛逛東安市場。」

「那容易,你先來,歹敷衍了今的禮節,回頭我帶你逛頤園。」

雖不逛東安市場,有一個新方走走,薛麗清便嘟著嘴床。袁寒雲伺候在妝臺旁邊,替調脂弄粉,費了個鐘頭才完,後更衣——照例不著紅裙,薛麗清穿白裙紫襖。袁寒雲則堅持穿一件綠緞繡竹子的夾襖,穿黑裙。薛麗清嫌顏色太重,不免又拌了幾句嘴,但底拗不過袁寒雲,換了衣服坐在那裏,炮臺煙一支接一支抽,一言不發。

聽差來催駕了,卻又帶來一句話:「爺吩咐,沒有見過總統,名分還沒有定的各位姨奶奶,不必行禮。」

犧牲了一場睡,又忙了半修飾,結果落這麼一句話,薛麗清裏冒火,撈一樣東西就往窗子摔。袁寒雲聽「嘩啦」一聲暴響,趕進來一,他最愛的那雨過青色的汝窯花瓶,已了碎片。

「這,這,真正豈有此理!」袁寒雲拾花瓶底,氣急敗壞直薛麗清面前,「你什麼不摔,偏偏摔這個!」

薛麗清絲毫不讓:「你疼是不是?我還摔,你疼什麼,我就摔什麼!跟你對定了。」

袁寒雲愣了一會,反倒笑了:「你愛摔就摔。喏,還有這個。」他拿一具粉定窯的筆洗,送手裏。

薛麗清不會再摔,覺又笑、又氣:「跟了你這麼一個書呆子!真正前世一劫!」說完,放筆洗,管己回臥室卸妝再睡。

睡近午方又身。袁寒雲對一早那場口角,早已丟在九霄雲外,興匆匆親指揮廚子僕役,打點食物,準備舟車,待所邀的嘉賓一,便即動身。

所邀的嘉賓,是京城裏的三位名士。一個是湖北的樊樊山,他的父親是個總兵,名叫樊燮,在湖南做官。正左宗棠在駱秉章幕府,權傾一時,有一次不知怎麼罪了這位「左師爺」,竟挨了一個嘴巴,這還不算,左宗棠駱秉章的名義奏,彈劾樊燮「目不識丁」,竟致落職。

左宗棠不過是個舉人,竟二品員的總兵,賤這個樣子。樊燮回裏跟他兒子說:「你果不中舉,進士,就不是我的兒子!」

樊樊山果不負老父期望,光緒三年丁丑正科進士,點了庶吉士,三年散館,名翰林州縣,信筆揮灑的判牘,便是一篇極其工整的駢文,科名才氣,兩俱不凡,所頗官的重。尤其是張洞,對他更為賞識,武昌幕府中有名的「雲門星海」,雲門就是樊樊山,星海則是梁鼎芬。後梁鼎芬與張洞誼不終,樊樊山則始終受張的提攜,官做江寧藩司。宣統元年,兩江總督端方調任,江蘇巡撫陳啟泰恰病故,所樊樊山曾一度護理過「督篆」,但為時甚暫,仍稱他「樊方伯」。在遺老中,藩司的官不算,但樊樊山的詩名極,所無形中為當時名士的領袖,一向是袁二公子座中居首席的賓。

二位是個名士,湖南龍陽的易實甫,曾為王湘綺稱「仙童」。十七歲就中了舉人,但會試卻不意,捐了個員,一直在兩廣做官。易實甫詩才海,敏捷無比,長於七律,對仗工,七寶樓臺,眩人耳目,但有人說他刻畫過甚,傷於雕斲,不免入於魔——光緒二十一年冬,易實甫母喪服滿,由於江督劉坤一的保薦,慈禧太傳旨召見,提前一年的中日戰,淒淚。因易實甫的紀恩詩,便有「民擲脂膏二萬萬,含淚珠一雙雙」的句子,儘管有人為這樣的詩,淺吟無味,不亦,他為「二萬萬」對「一雙雙」是間的有一無二絕對。

三位是個貴公子,名叫羅惇晟,字癭公。他有個哥哥叫羅惇衍,做過戶部尚書。羅癭公詩文俱佳,豐神蕭散,頗有魏晉人的風味,跟袁寒雲是談戲的朋友。在這三位經常往還的嘉賓中,薛麗清有跟他比較談來。

※※※

在昆明湖慈禧太御的畫舫中,賓主不會談國,更不會談民生疾苦,談的是賞樂。但趣味不同,他們的話,十句中,薛麗清聽懂一兩句,當更插不進嘴,除了盡女人的職務,照料茶煙飲食外,便有枯坐在袁寒雲身邊。

「一人向隅,滿座不歡。」羅癭公很體貼,「我們聊些麗清愛聽的。」

「謝謝羅人!」薛麗清笑著問,「聽說羅人在捧梅蘭芳的一個學生,幾時帶來我們,不?」

「錯了!」袁寒雲說,「癭公是為了捧程艷秋,才讓他拜梅蘭芳的。」

「羅人的眼界高,這個程艷秋,一定很色。」薛麗清問,「是唱呢,還是長?」

「唱,長,身更!」又是袁寒雲代答。

「寒雲一提,我倒請教了!癭公,」易實甫問,「聽說程艷秋於相國門,高身價,不免過甚吧?」

「確非虛語——」羅癭公接來便談程艷秋的身世。

程艷秋確是宰相後。他是滿洲旗人,轉屬於正白旗,姓索綽絡氏。光初年,這一族過一位學士,叫英,字煦齋。程艷秋就是他的五世孫。

了程艷秋父親的那一代,已經敗落。清朝退位,皇室有優待條件,旗人每月坐領錢糧的特權卻被取消了。程艷秋的父親貧病迫,鬱鬱終。程艷秋弟兄,就靠寡母的十指刺繡為生。深宵刀尺,骨立形消,程艷秋為不忍,聽說學戲掙錢,便向寡母吐露意,那知反受一頓申斥,說名宦後,豈此淪落?但話是這麼說,做母親的一面懷念身世,一面憐惜愛子的一片孝,百感集,不由淚流滿面。

於是母子對泣,且哭且訴,終於達了「協定」。託人介紹,拜在正享盛名的榮蝶仙門。程艷秋資質過人,不三個月,就學了十幾齣戲在肚裏,且生就一條奇嗓,低細處若遊絲,似斷還續,俗稱「鬼音」,頗一新耳目。

其時余叔岩因為在津受坤伶包圍,壞了嗓子,這是個有志氣的人,特為辦了個春陽票房,調嗓打子,功夫極深。有一次春陽票房彩排,邀程艷秋場,一「彩樓配」,采聲從頭底不斷。其中巴掌拍最響的,就是羅癭公。

過一,他榮蝶仙的「處」,十四歲的程艷秋,見他正在挨打——少年來傳的醜陋規矩,學戲的孩子,尤其是唱旦角的,經義是師父的孌童。程艷秋的身、格,加寡母的訓戒,不肯屈身雌伏。因榮蝶仙三兩頭拿這個「不孝順的孩子」鞭扑氣。

羅癭公懷才不遇,有著一肚子的骯髒氣,所見此光景,越發動了憐才念,湊了一筆錢,從榮蝶仙那裏買回了當初程「寫」給他的那張「紙」,將程艷秋拔火坑。

雖拔火坑,依唱戲為業。羅癭公是梨園有名的護法,名伶無不相熟,便替他費策劃,投拜兩位名師。

一個正是在紅紫的梅蘭芳,一個是盛極衰的王瑤卿。梅、王二人本是內行尊稱為「老夫子」的陳德霖的學生。王瑤卿先紅,跟譚鑫培在中園同臺,戲迷問訊,每每這樣說:「近來常聽瑤卿不?」不一定提「老譚」。王瑤卿善造新腔,梅蘭芳口摹追,不遺餘力。後聲名漸,王瑤卿受影響,羅癭公為程艷秋設,認為他應該學梅蘭芳的新戲,借梅蘭芳的聲光,但非王瑤卿善造新腔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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