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仙口中的「哈人」，就住在錢糧胡同，名叫哈漢章，是湖北駐防的漢軍旗人，跟蔡鍔是日本士官同學，情一向很厚。
了哈，見高朋滿座，是湖北人居，團團圍坐，仿佛在議論什麼。蔡鍔見此光景，倒有些躊躇了。這些日子有兩類人為各界注目，一類是湖北的軍政界人，一類是旗貴族。因為袁世凱一做皇帝，有兩個人的處，問題，就是副總統黎元洪深居內的宣統皇帝溥儀。蔡鍔怕的是他們在商量黎元洪的問題，外人夾在裏面，諸不便，所不肯登堂，站在走廊等主人來敘話。
「劉麻哥」眼尖，搶著來，拉住蔡鍔，很高興說：「正找你。來，來！」
「你們在談什麼？方便不方便？」
「怎麼不方便，我們在談喜。」劉禺一面走，一面告訴他，「為老哈的祖老太太八十慶，我們正在商量發，為老人熱鬧熱鬧。」
「那啊！我當是發人一。」
「當少不了你。」
走席前，與熟人—一招呼，後坐來議。哈漢章是貴公子身，旗人的傳統，又向來講究人情應酬，行漂亮，所他的人緣極。鄰近的飯莊子聚壽堂，早就來承攬筵席，梨園中人亦紛紛致意，尤其難的是譚鑫培告奮勇，願意唱雙「孝敬」老太太，因談相當順利。
談完已經十點鐘，主人備宵夜款客，在座的沒有一個帝制派，話題便落袁、黎的關係面。
「從帝制議，我念念不忘，始終不其解的，有一疑問：不知石室金匱，將來是毀棄乎，還是另別乎？」
劉麻哥提的這個疑問，確是一個有趣的話題——依照「新約法」規定，袁世凱為終身總統，繼任人選，亦由袁世凱指定。當時曾有明令：「中華民國總統承繼人，由總統親書承繼者三人姓名，秘藏石室金匱，總統因故，由國務卿率領百官，宣誓開匱，照總統所親書三人，按先後次序承繼。特設石室金匱制。」這是仿照前清的制度：不立儲位，由皇帝在皇子中選定後繼人選，親筆書名，藏於正光明殿匾額後。等皇帝駕崩，由顧命臣開讀御名，請正位。據說，這是修訂「新約法」的時候，梁啟超一位弟子的獻議。
「我還沒有眼福，不知石室金匱，是什麼樣子？」
「你是沒有注意。」蔡鍔答覆劉麻哥說，「石室金匱就在居仁堂右面，過豐澤園轉卍字廊的山坡。」
接著，又為他細述石室金匱的形制，石室四方形，青白石所建，外加混金鎖，異常堅固。裏面的金匱，雖不見，他卻聽張一麟談過，是一個黃色木箱，箱內另有一個蟠龍金盒，中藏一冊「承繼書」，長一尺，寬六寸許，最等的夾宣紙裝訂，總計十頁。冊面黃綢，書邊黃弦線，另紅綾包角。封面有袁世凱親筆所題「萬民攸賴」四個字。
「裏面呢？」劉禺問，「寫的三個什麼名字？」
「那誰知？」蔡鍔笑，「麻哥這麼聰明的人，怎麼問這樣的話來？」
劉禺笑了。「這是中國一號秘密。」他說，「傳子乎？傳賢乎？真費猜疑。」
「我，一名不知是誰，二、三名中，總有我們菩薩。」哈漢章說。
「當會有徐菊老。」劉禺說，「說不定還有老段。不過，不管是誰，來落空了。」
「對了。麻哥，」黎元洪的英文秘書郭泰祺說，「我答覆你的一個疑問：石室金櫃，將來一定另別，不會毀棄。項城一旦稱帝，必師前朝故智，不立東宮，繼位何人，親筆書名，不現有個石室金匱藏？」
「則，將來項城又傳給誰呢？」劉禺問，「總不會現一個瘸子皇帝吧？」
這是指袁克定言，當又是一個無法解答的疑問。蔡鍔倒說一句：袁世凱己不做皇帝還問題，那裏就談傳位給那個兒子？是話口邊，又咽了。
「了，了！」他驀警覺，不願言賈禍，所站身來說，「麻哥打破沙鍋問底，談亮不會有結論。客主人安，散了吧！」
於是賓客各散，有汽車的分別順送客，蔡鍔由東城轉西城，再回鳳仙班子裏，已經午夜一時了。
但是胡同裏卻還熱鬧很。三山五嶽的政客，齊集北京，當了「請願代表」，按月支領津貼、旅費、雜費。不義財，悖入悖，所飯莊、戲園及八胡同這些紙醉金迷，憑空添了許豪客，市面異常繁華。等了車剛跨進門，見影綽綽一個人走來；嘴角一星星火，叼著支香煙在說話：「今有貨。」聲音低剛剛夠蔡鍔聽見。
「少？」
「給兩百元吧！」
這是個政堂的錄，姓王，外號「王三濫」。俸給微薄，累奇重，本人還抽煙，因不免做些不法的勾當。蔡鍔周濟過他幾次，有時讓他設法抄些密電來，了他的一個「坐探」。密電論件計值，有時毫無處，有時卻真有些東西，反正蔡鍔手頭鬆，說少就是少，所「王三濫」那怕冒寒等亮，將他等。
兩疊鈔票，換來一隻信封，蔡鍔順手往氅袋裏一塞。進了鳳仙的屋子，讓侍候著卸衣洗臉，圍爐喝茶。
「燉著一鍋鴨粥，不來一碗？」
「不必了。」蔡鍔急於獨那些密件，「早點睡吧！」
於是老媽子略略收拾了屋子，關房門。他親了閂，才坐火爐旁邊，將那個信封取了來。
鳳仙一眼瞥見，趕緊身，將窗簾遮嚴嚴，回身背窗，向蔡鍔使了個眼色。
蔡鍔還有些莫名其妙，直鳳仙手遙遙一指他的文件，方始明白，隔牆有耳，隔窗有眼，但唯其此，反倒不宜收密件，故意略略抽紙角一，便隨手拋向梳妝臺，不耐煩說一句：「又是他！」
鳳仙會意，接口問：「誰的信啊？」
「還不是告幫的？我窮命，那有閒錢來應酬這些窮朋友。」
聽這一說，鳳仙便拉開抽斗，不，就將信封塞在抽斗裏。
於是一面卸妝，一面跟蔡鍔閒聊，聽人聲漸稀，關門的聲音，才舒口氣與蔡鍔一坐在火爐旁邊，低聲說：「新來一個車伕，有人認他，是軍警執法處的『狗腿子』，沒就在窗外轉，你當。」
「這會兒呢？」
「這會門關了，當他睡了。」
「嗯！」蔡鍔說，「你那東西拿給我。」
從鳳仙手裏接過信封，抽來一，有幾張紙，一張寫的是：
各省將軍巡按使鑒：華密，國民代表會，一應開支經費辦法，業經呈准，由各監督飭廳籌撥等因，純為辦捷速見，前次電達後，尊處款有無窒礙情形，統希隨時密示，本局謹當竭誠相助，便尊處放手辦，明知各貴監督力包舉，無待本局代謀，為勉循內外相維雅，特布區區愚，統乞亮鑒。辦理國民會議務局。
再二張寫的是：
各省將軍巡按使鑒：華密，決定國體投票標題，業已另電依法轉知，至決定國體投票紙、定式，曾經本局擬具式樣，呈奉批准通行在案，此次參政院代行立法院，議決君主立憲為標題，應即於投票紙決定國體字樣，長方欄內，印刷君主立憲四字，並於君主立憲字樣欄，加印直行圓形兩圈，各國民代表依法所寫贊與否字樣，即於此圓形圈內各寫一字，免形式參差。此項投票紙，既係依法定國體關係甚巨，擬請通玉版宣紙加功印刷，其中印刷文字圈線，一律改朱色，昭典重，並請各監督先期製備，屆期發給，特此電達，希即查照辦理。國民會議務局。
這裏，蔡鍔已致了國體投票的內幕，所謂「君主立憲」為標題，就是所謂「前提」，除「君主立憲」外別無主張，就等於否定了共政體。電詢各省「款有無窒礙情形」，內中更有文章，「竭誠相助」是說由國民會議務局撥款，「放手辦」的言外意是：贊帝制，錢不問題。說穿了，無非花錢買選票已。
三篇文章是法制局長兼任國民會議務局長顧鰲的「傑」，對製造「全體一致精神」，有極詳盡的指導，分為「三著四籌」：
「收此良果，必先於當選，悉考究，確信其受指揮，方入此選。是為一著」。這是說：「非我族類，其必異」，必「選」取軟骨蟲，才聽任擺佈。
「當投票時，選舉人數百計，先時不為疏導，則臨必致參差，稍不經，便生枝節，應於未投票先，由貴監督遴選妥員，分途聯絡；並由貴監督將應被選人，開單支配，各一組。禮貌間，無損於威，酒醴勞，無傷於財，必使，身樂為，後身使臂，臂使指，此急求，卻不驟繩，是為二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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