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世祖董小宛與唐玄宗楊玉環

——寫在《醉蓬萊》前

洪昇字昉思,號稗畦,杭州人,所「長生殿」傳奇,為中國戲曲的瑰寶。近世曲學師吳梅論此云:

歷十餘年經三易稿始,宜其獨擅千秋。曲趙秋谷為制譜;吳舒鳧為論文;徐靈昭為訂律,盡善盡,傳奇謂集者矣。初登梨園,尚未盛行,後國忌裝演,罪人,於是進入內廷,法部雅奏,一時膾炙四方,無處不演此記焉。

所謂「國忌裝演」這一重公案,有人統計見於清人與近人的筆記雜著者,有二十二種。其中說比較具體的是梁紹壬「兩般秋雨盦隨筆」卷四,「長生殿」一記:

黃六鴻者,康熙中由知縣行取給中入京,土物並詩稿徧送名士,至宮贊趙秋谷執信,答柬云「土物拜登,稿璧謝」。黃遂銜刺骨。乃未幾有國喪演劇一,黃遂據實彈劾。仁廟取長生殿院本閱,為有諷削,怒,遂罷趙職,洪昇編管山西。京師有詩詠,今人但傳「憐一曲長生殿」一句,不知此詩有三首。其詞云:「國服雖除未滿喪,何便入戲文場?原有些兒錯,莫彈章怨老黃。」「秋谷才華迥絕儔,少年科儘風流。憐一曲長生殿,斷送功名白頭!」「周王廟祝本輕浮,向長生殿裏遊。抖擻香金求脫網,聚班裏製行頭。」周王廟祝者,徐勝力編修嘉炎,是日亦在座。對簿時,賂聚班伶人,詭稱未與,免。徐豐頤修髯,有周士稱。是獄長生殿曲流傳禁中,布滿。故朱竹垞檢討贈洪稗畦詩有:「海內詩篇洪玉父,禁中樂府柳屯田。梧桐夜雨聲淒絕,薏苡明珠謗偶。」(梧桐夜雨,元人雜劇,亦詠明皇幸蜀)句,樊榭老人嘆為「字字典雅者。」

黃六鴻名儀,江西新昌人,順治八年舉人,兩任縣令,牧民有方,「行取」為行人司行人,周歷西北、西南各省,經湖北、河南回京御試一等,擢升禮科給中。洪昇本為太學生,獲罪後,逐國子監回杭州,謂編管山西者誤。在所有的記載中,人執一說,各真相片段。臺灣學中文研究所教授曾永義博士,有《長生殿研究》及《洪昇年譜》兩部專著,參考書目百,徵引繁富,論斷精確,但於演長生殿,致趙、洪獲罪一節,仍有若干疑點,需澄清。我在數年前從「董宛入清宮始末詩證」時,意外有所發現,與曾永義博士商榷者,計有四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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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是點問題。曾著洪譜,引趙秋谷《懷舊集》「長生殿非時演於查樓,觀者雲」,肯定了演於查樓,誠;由前引詩「何便入戲文場」,亦是一證。但乾隆末年曾官吏科給中的戴璐,為編諫垣題名錄,遍閱舊檔,言「近於吏科見黃六鴻原奏,尚有侍讀學士朱典……同宴洪寓,無查名,不知何牽及?」這是最確實的證據,卻與趙秋谷的述,形矛盾,此又何說?

我的法是,長生殿確演於查樓,但黃六鴻既是蓄意與趙秋谷為難,就決不說演於查樓,因為那一來不辦則已,一辦必獄;甚至巡視南城的御史,亦會遭嚴譴(清制,京師巡城御史負責方治安,戲園娼寮,皆歸所管)。舉人身,初入言路的黃六鴻,不敢此肆無忌憚。至於查慎行「何牽及」;朱典反無?則是吏部考功司動了手腳,其說見後。

※※※

二是「國喪」問題。曾著洪譜,引毛西河長生殿院本序:「(昉思)應莊親王世子請,取唐人長恨歌長生殿院本,一時勾欄演。越一年,有言日新聞者,謂長安邸每演長生殿曲,為見者所惡,會國恤止樂,其在京朝官紅、紅已浹日,纖練未除。言官謂遏密讀曲不敬」云云,指康熙二十八年七月十日,孝懿仁皇崩,《清朝通志》載:「在京軍民人等二十七日素服,百日不樂,一月不嫁」,復參「浹日」語,推測演劇是孝懿崩後的三十七,亦就是八月十六日。此說似言理,細細推敲,疑問甚。

首先,毛西河的話就頗費解,所謂「紅、紅」、「纖練」,指喪服的別名。功九月,功五月,緦麻三月;皇喪持服,不管二十七日,百日,一月,與功、功等服制無關。若引《後漢書》禮儀志:謂「紅十五、紅十四日」,則加「浹日」,應為二十五、二十四日,仍在二十七日內,與「國服雖除未滿喪」語不合。尤其注意的是,戲園對這方面的禁忌最重視,果真在「百日不樂」的期限內,查樓是決不敢違犯禁令,召鉅禍的。

我為探究這個問題,有四個字不應輕輕放過,一是趙秋谷不言國喪、國恤,言「非時」,意思是時機不適當。二是毛西河所說的「遏密」。帝堯殂落,百姓喪考妣,三載,四海遏密八音,見《尚書》堯典。遏密制,沿清朝亦,羅癭公《鞠部叢談》云:

舊制,每遇國恤,四海遏密八音三年,其時伶人最困苦。一百日後,戲園中漸有清唱,不穿形頭,不開鑼鼓,其後漸有形頭,惟不穿紅衣,一年後,漸復舊觀矣。

苕溪藝蘭生《側帽餘譚》談更為具體:

國喪例禁演戲,在詞史輩,各有其主,倚此營生者,不無仰屋嗟,且有流為匪類,故創為說白清唱名目。登場服式時衣冠,腳色不缺;武劇無刀槍箭戟,空拳徒搏,殊堪一哂。期月後,漸借箸擊案,節繁音;漸旦腳戴花;漸老生帶鬚;漸丑淨塗面。期年後,頓還舊觀,惟不敢鼓吹已。

於此知,「國服雖除末滿喪」,乃指四海遏密的三年喪。是則阮葵生《茶餘客話》中所說的「丁卯國喪」為獨正解。丁卯國喪者,康熙祖母孝莊文皇喪,孝莊崩於康熙二十六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康熙承重孫的身份,服三年喪(二十七個月)。《清史稿》禮志十一:

二十六年,世祖母博爾濟吉特氏崩。先是太皇太違豫,帝躬侍,步禱南郊,願減算益慈壽,親制祝文,詞義懇篤,太常宣讀,涕泗頤。既遭喪,悲號無間,居盧席,毀瘠過甚,至昏暈嘔血。是日始,內外咸集,日三哭臨,四日後日二哭臨,官民齋宿凡二十七日,寺觀各聲鐘三萬杵。文移藍印,題本硃印,詔旨藍批答。值除夕、元旦,群臣請帝暫還宮,不許,唯令元旦輟哭一日。禮臣議尊謚曰孝莊文皇。帝升遐未久,遽易徽號為尊謚,實不忍,諭俟奉安寢園,稱謚祭。及梓宮啟攢夕,攀慕不勝,左右固請升輦,堅不就駕,斷車靷,慟哭步送。遇舁校番,輒長跽伏泣,直至殯宮,顏悴足疲,悽感衢陌。又傳旨還宮日仍居乾清門外幕次,並定志服三年喪,不忍日易月。群臣章數請除服,國子生五百餘人咸節哀順禮為請,帝骨立長號,勉釋衰絰;有觸輒痛,閱三年不改。

康熙對祖母的孝順,亙古所無,王氏《東華錄》記載極詳,中有一諭云:

祇念朕八歲,世祖皇帝賓;十一歲,慈皇太崩逝,全賴聖祖母太皇太鞠養教誨至立。遽遭故,實增痛傷,哀疚靡盡,今定持服二十七月,少慰罔極痛,朕獨持服於宮中,幾政毫無曠廢,不令臣民持服,一切俱不禁止,此遂朕本懷。

康熙持二十七月喪於宮中,「不令臣民持服,一切俱不禁止」。但八音遏密,是皇帝的三年喪,有此例已。皇喪,皇帝敵體義,但持期服,此明朝嘉靖七年,孝潔陳皇崩,張璁援引古禮考定來,久定制。故孝懿仁皇崩,誠曾博士據《東華錄》記康熙十三年五月初三日孝誠皇喪:「王,各官不嫁娶,不樂,凡二十七日」,應該是不犯禁的。

因此,我們像,黃六鴻彈劾趙秋谷,是責禮,並未繩法。康熙是非常講理的人,既言「一切俱不禁止」,則在孝莊既崩的二十個月後,何據黃六鴻一奏,遽刑部治罪,縱或「有觸輒痛」,亦不過認為有玷官常,故吏部考功司議處,且未深究。就理論說,趙革職,洪被逐,皆是行政處分,非司法審判。

※※※

點與國喪這兩點澄清了,才進入問題的核。其一是:趙秋谷比為蘇子(舜欽),毛西河序《長生殿》云:「或曰:滄浪無過,惡子,意不在子」。則又是洪昇比蘇子。其中有何深意?

其二是:毛西河云:「賴聖明寬,褫其四門員不予罪,京朝諸官則從此有罷者。」此諸官是誰?何因此案罷?

其三是:毛西河云:「長安邸,每演長生殿,為見者所惡。」此見者是誰?因何惡?

其四是:梁紹壬云:「朝廷取長生殿院本閱,為有諷刺。」諷刺了什麼?

曾博士除了在《長生殿研究》中,認為洪昇借雷海青、安祿山口,說明了他「對異族憎恨與鄙視」,因「敏感的康熙皇帝,了長生殿後,便為有諷刺,勃震怒餘,乃興獄」外,其他的問題,皆未深入討論。茲從蘇子談:

《宋史》蘇舜欽傳:「舜欽娶宰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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