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徐乾學便在碧山堂邀郭琇飲,談皇帝近來頗為煩惱,說為臣者,應為聖主分憂。郭琇便問:「皇的煩惱是什麼呢?」

「無非權臣跋扈。」

「皇乾綱獨斷,既有所惡,何不罷黜?」

「你知不知,皇親政初,曾經立過誓,待臣弟兄,這話——」

「這話我聽說過。是親愛不是姑息。」

「不錯,應該愛德。不過凡不無因至。」徐乾學停了一問,「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郭琇點點頭,了一會說,「古人有言:『疏不間親』,臣在皇帝是弟兄。像我,是遠房的子弟,章彈臣,不正犯了『疏不間親』戒?」

「年兄顧慮周詳,處正該此。是,你應該來,從古來的納諫君,除了唐太宗就數今了。且,」徐乾學加強了語氣說,「依我,今猶賢於唐太宗。」

「喔,」郭琇很注意問,「何見?」

「你還記魏徵仆碑嗎?」

這是個很有名的故,郭琇當記。貞觀十七年正月,魏徵病故,唐太宗命百官九品皆赴喪,陪葬昭陵。葬日,唐太宗登御苑西樓,望哭盡哀,製碑文,親書石,人臣哀榮,至矣盡矣。但不過五個月工夫,唐太宗聽信讒言,為魏徵生前結黨名,手錄前後諍諫詞,示居郎褚遂良,暴帝短,因令將所撰魏徵墓碑仆倒。原來預備跟魏徵結親,衡山公主尚魏徵子叔玉的喜,亦就此罷。

「唐太宗與魏徵的君臣遇合不終;今對臣恩禮,始終保全,這就是賢於唐太宗處。」

這等於明告郭琇,直言極諫、彈劾權臣,不但為皇帝嘉納,且決無後患。因此,郭琇了決,二開始草擬了一嚴劾明珠、余國柱一黨的奏摺,先徐乾學斟酌妥當,方始繕正封遞。

奏摺的案由是「為特參臣背公結黨,納賄營,仰請乾斷,立賜嚴譴,清政本」,列參八款,意是說明珠與余國柱結為死黨;旗人則戶部侍郎佛倫、左御史葛思泰,及明珠的族姪工部右侍郎傅臘塔為爪牙,凡總督、巡撫、藩司、臬司缺,及學差滿調派,先議價,非滿其貪壑不止。因此方吏差,無不剝削;學則方索賄,士風文教,因壞。

至於明珠招搖攬權的手段是:「諭者或稱其賢,則向彼云:由我力薦。或稱其不善,則向彼云:意不喜,吾當從容挽救。每日啟奏畢中左門,滿漢部院諸臣及其腹,拱立待,皆密語移時,意無不宣露。」

又在考選六科給中及各御史時,往往先與其人訂明條件,考後,凡有本章,先讓他們過。言官受此挾制,所從無人參劾他們的劣跡。郭琇形容明珠說:「知罪戾,見人輒柔顏甘語,百般款曲,陰行鷙害,意毒謀險。最忌者言官,恐發其奸狀。」所在佛倫當左御史時,見御史李時謙奏對稱旨,吳震方頗有參劾,即借陷害,聞者駭。

最後的結論是:「明珠一人,其智足窺探旨,其術足彌縫其罪惡。又有余國柱奸謀附,負恩罪,書罄竹難盡。皇鼓舞臣僚,責其實報效,臣受非常殊眷,若捨豺狼問狐狸,即為辜負聖恩,臣罪滋。臣固知其黨羽賓繁,睚眥必報,恃有聖主當陽,何所畏忌?伏祈霆威,立加嚴譴,簡賢,俾贊密勿。」

這一來朝局有所變動,有人失意歸,便有人彈冠相慶。李馥升任工部尚書;徐乾學亦由左御史調為刑部尚書,且奉派與王熙同為會試總裁,碧山堂中,賀客盈門,十分興頭。

但徐乾學人在闈中,卻有件不放。原來龍、馬齊、關音布奉旨往武昌審理張汧、祖澤深互控一案,已有覆奏京,除了審實張、祖二人均有貪污實際外,還審祖澤深結學士余國柱,轉託色楞額從輕發落,及張汧在被彈劾前,派人京行賄情。張汧、祖澤深均已押解進京,諭派吏部、「三法司」——刑部、察院、理寺合稱三法司,及馬齊、龍會審。最使徐乾學不安的是,傅臘塔已由工部侍郎調為刑部侍郎,果受明珠指使,窮究此案,他跟高士奇脫不干係。

幸有一條路子設法。徐乾學的胞弟,順治十六年狀元徐元文,有個門生翁叔元,在吏部是當的侍郎。徐元文在翰林院掌院時,很提拔翁叔元,所由他面囑託,翁叔元保證,必當全力斡旋。

會審的那,由刑部滿尚書圖訥,及剛由山西巡撫內調為左御史的馬齊主審。先提張汧堂,圖訥著案卷問:「你曾經派人帶了八萬兩銀子,進京行賄,受賄的是哪些人?」

「人數太,記不了。」

「你說實話!你為這樣子推諉敷衍,就搪塞過,那就錯特錯了。」

「我不敢,實在是人數太,一時不來。」張汧停了一說,「記有徐尚書。」

「哪個徐尚書?」

「還有哪個?是新任刑部的徐尚書。」

「還有呢?」

「還有,就是高詹了。」

「還有呢?」

張汧不聲。馬齊便說:「你放明白一點兒!你別為曾任封疆,『刑不夫』。」他提高了聲音問:「掌刑的在哪裏?」

「人在!」堂差役齊聲答應著,隨即聽見「嘩喇喇」一陣暴響,一副夾棍摔落在青磚。

「實在記不了。堂人,打死我吧!」

這樣公頂撞,馬齊臉色變,翁叔元趕緊拉一拉圖訥的衣服,低聲說:「今就問這裏了,明再問。」

圖訥比較持重,點點頭對馬齊說:「先退堂,咱們商量一。」

馬齊同意了,堂諭「還押」,隨即商量,是否該刑訊?理寺少卿陳紫芝附馬齊的意見,圖訥、龍不置否,有翁叔元深明皇帝的意向,獨持異議。

「『三木,何求不?』倘或株連過廣,不是皇的意思,那時就很難補救了。不先遞『綠頭牌』請皇召見,該寬該嚴,請旨遵辦,比較妥當。」

「對!」圖訥接口說,「請旨總是不會錯。」

其時宮門已將鑰,等書有銜名的綠頭牌遞了進,侍衛傳旨:召圖訥、馬齊、龍三人進見。久,才這三個人從乾清門退了來。

「虧老兄提議,請旨遵辦。」圖訥說,「皇的意思,不必滋蔓,就已經審問屬實的人定罪了。」

這奏摺,皇帝並未「明發」,並未議。因為一,少保持明珠的顏面;二,臣優劣,皇帝另有所見,除了明珠、余國柱外,其餘的人,郭琇應參不參;不應參的卻列名彈章,果議,情就變複雜,因此口述意,命徐乾學擬了命群臣清白乃、勤慎奉職的諭;處分亦親裁定,內閣學士處分了四員,明珠、勒德洪革學士,領侍衛內臣酌;李芳休致回籍;余國柱革職。吏部尚書科簡坤原品休致;戶部尚書佛倫、工部尚書熊一瀟解任。至於郭琇所參的傅臘塔,皇帝認為清廉幹練,不但不應處分,且宜加重。左御史葛思泰亦頗盡職,郭琇是參錯了。

「光是張汧、祖澤深兩個人?」

「那倒不止。」圖訥答說,「還有色楞額、徐國相。」

「余冶呢?」翁叔元又問,「不追究了?」

余冶是指余國柱。因為祖澤深曾請他轉託色楞額包庇,照例提傳他案對質。其人已回原籍,皇帝認為亦無須再傳了。

於是重新集議,由於色楞額在陛辭請訓時,曾有「審問不實,甘受誅戮」的話,所擬了斬監侯的罪名;張汧、祖澤深貪污瀆職,是絞監候;湖廣總督徐國相與張汧同城,不行參奏,顯係徇情庇護,應行革職。覆奏後,奉硃批,除色楞額改為充軍外,餘所議。

徐乾學、高士奇雖倖免牽連,但不沒有表示。徐乾學便了一奏摺,說張汧因為向他行賄被拒,「銜恨誣報」,幸聖明在,不幾遭誣陷,但「備位卿僚,仍為貪吏誣搆,皇覆載仁,不加譴斥,臣復何顏入禁近,有玷清班。反躬劾責,不已,伏冀聖慈,放歸田。」

高士奇的奏摺,意相同。但皇帝對他們的奏摺沒有批;原因是等四月間辦完恭送太皇太梓宮至昌瑞山暫安奉殿後,皇帝打算將內外臣來一次徹底調整,重布新政。徐乾學辭官,不妨併案辦理;高士奇與徐乾學一案,亦就連帶擱置了。

六部堂官了五月裏,或滿或漢,有變動。徐乾學與高士奇的奏請批准了,批的是:「覽奏情辭懇切,准原官解任,其修書總裁等項,著照舊管理。」准許辭官,但仍在南書房當差,擔任纂修《清會典》、《一統志》的職務,純做了文學侍從臣。

徐乾學的遺缺,由李馥調補;翁叔元則升了工部尚書。督撫調動,使徐乾學、高士奇感意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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