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福寺密邇鐵獅子胡同,那條東西向的街,即名隆福寺街。寺建於前明景泰初年,規模宏偉,是朝廷的香火院,逢九逢十有廟市,熱鬧非凡,這卻很清靜。但廟門外卻頗流連,正對廟門的直街,名為「神路街」,是京城裏有名的鴿子市;橫街廟門左右,一面是鳥兒市,一面是專賣非時開放的花卉的唐花局,夏沒有什麼「唐花」,不過夜來香、茉莉類的香花開正盛。畫眉百囀、黃鸝弄舌,真是鳥語花香,點綴一片昇平氣象。但洪昇不鳴禽,愛養犬馬,隆福寺東夾就是專賣動物的「狗市」。洪昇逛了半,買了一頭獅子狗,說了址,叫店夥送回。

花香中又有書香。京師的書坊,除了前門外打磨廠賣闈墨及「三百千千」的店外,士夫所常光臨的書市,除了宣武門外琉璃廠,內城便是在隆福寺,共有繪閣、三槐堂、寶書堂、向立堂四。李孚青最熟的是繪閣,掌櫃姓賈,浙江湖州人,沒有什麼市儈氣。他認識洪昇,見了面,頗為親熱,敬茶奉煙,打涼水絞手巾子,兩個徒弟打扇,忙個不了,又開櫃子拿錢,叫人買點。

「點就不必了。」李孚青攔著他說,「中午我老爺子來,借你的方吃了飯,就近拜客,請你替我預備一。不過,賈掌櫃,我聲明在先,決不擾你。」

「是。不過,李少爺,我聲明在先,你不擾我,不攔我孝敬李人。」賈掌櫃說,「府一年照顧我千銀子的買賣,難老人有興致我這裏來坐坐,我連一頓飯不孝敬,還算人嗎?」

「不!你這麼說,我借對面的寶書堂坐。」

「李少爺,寧願你老罵我、打我,別說這話!你老倒,李人來了,我連一頓飯請不,這話傳了,我還有臉見人?」賈掌櫃亂搖著手說,「閑白兒收,請李少爺的示,愛吃什麼菜?」

李孚青猶不允,洪昇便即勸:「買賣人最講面子,不擾他這一頓,真的像是不給面子,跟他過不了。」

「吧!」李孚青了一說,「清淡一點兒的。」

「西口兒有個教門館,新來一個廚子,手藝很不壞。李少爺怎麼樣?」

「行!」李孚青接著便問,「最近有什麼書沒有?」

「是哪一方面的?」

李孚青未及回答,洪昇說:「戲曲方面,有什麼難一見的書?」

賈掌櫃報了些書名,洪昇是搖頭。賈掌櫃突省悟,「洪老爺是當今戲曲一手,怕這一方面叫名兒的書,沒有你老沒有過的。」他說,「我找個人來跟你老談,他肚子裏比我寬。」

他找來的是他店裏的一個夥計老鄧,此輩沒有讀少書,問哪一本書的內容何,或許不甚了解。但談版本目錄方面的學問,哪本書是元版冒充宋版;哪本書經過哪些人校勘等等,做學問的人不不降俯首,由衷佩服。老鄧便是這樣一個人。

「若說難一見的戲曲,那了了,元明抄本,不知少?沙裏淘金,當有的。寶書堂就有一批抄本,總有兩三百種,怕洪老爺一時來不及。」

「你過?」

「是的,致過。」

「有沒有寫唐明皇跟楊貴妃的故的?」

「應該有。」老鄧思索了一會說,「我來了,有個抄本,是汪昆的《唐明皇七夕長生殿》。」

洪昇喜不言,一疊連聲說:「借來!借來!」

舊書坊的行規,原許互通有無。等老鄧寶書堂借此抄本時,洪昇便與李孚青談汪昆,此人字伯玉,號太涵,籍隸安徽歙縣。揚州的鹽商徽州人,所汪昆少年依戚寄住揚州;嘉靖二十六年,兩榜及,官至兵部侍郎。他的同年中有兩位傑人物,一個是張居正,一個是王世貞。張居正拜相後,為他的父親做七十歲生日,汪昆送的壽序,頗為張居正所稱賞。王世貞評論所有的壽序說:「文繁有法者鱗;簡有法者伯玉。」鱗是李攀龍的別號,為「後七子」的領袖,又與王世貞齊名,合稱「王李」。至此,汪昆不但因張居正的援引,仕途意,且文名;又因王世貞當過兵部侍郎,此官古稱「少司馬」,所又與王世貞齊名,合稱「兩司馬」。

「我知汪伯玉有『雅堂四種』,是雜劇,聽說體例甚怪。」李孚青問,「是北曲嗎?」

「除了《五湖遊》是南北合套外,其餘《高唐夢》、《洛水悲》、《遠山戲》三種,是南曲。」

「既是南曲,何謂雜劇?」

「這就是你所謂『怪』的方。」洪昇答說,「本來雜劇一本四折,敘一段故,前面通常加個楔子。每折一種宮調,一個人唱底,甚至像《梧桐雨》,四折由唐明皇一個人唱,至於最後點題,兩句或四句,提綱挈領,總括全劇,或唱或念,是在角色場後,由座間代為念唱。此為北曲雜劇的定法,『雅堂四種』全不同。」

「試言其詳!」

「譬說白仁甫的《梧桐雨》,結尾是題目:『安祿山反叛兵戈舉;陳元禮拆散鸞鳳侶』,正名:『楊貴妃曉日荔枝香,唐明皇秋夜梧桐雨。』汪伯玉的《洛水悲》,副末場念《臨江仙》,結句是:『子略陳綱目,齊按宮商。』這不就是傳奇的『報門』待排場了?其次,這一折戲,生旦各唱,調子有三套,變調、中呂、仙呂;結尾又有五言場詩,完全是傳奇的格局,不過具體微已。」洪昇又說,「雜劇每本四折敘一個故;汪伯玉是每一折敘一個故,四個故合一本。你說他怪,實在是新。」

「徐文長的《四聲猿》,不是四個故,合一本嗎?」

「微有不同,《四聲猿》四個故,一折至五折不等。」洪昇略停一說,「徐文長、汪伯玉生當同時,汪伯玉年紀應該稍長,徐文長的《四聲猿》於晚年,或許汪伯玉創此新例,徐文長仿效,未知。」

正在談著,老鄧已將《唐明皇七夕長生殿》的抄本借了回來。洪昇一見,獲至寶,不數頁,便問書價。

「洪老爺,你帶了,犯不著買。」

「怎麼?」李孚青接嘴問說,「是獅子開口?」

「他當海內孤本賣,獅子開口。」老鄧又說,「雅堂四種,原來有《唐明皇七夕長生殿》,沒有《張京兆戲遠山》,這是沈德符《顧曲雜言》裏說過的。我法子替洪老爺找一部萬曆年間的《雅堂四種》,不就有了這個孤本在裏面了嗎?」

「這算盤倒是不錯。」李孚青問,「什麼時候找?」

「那就難說了。」

「還是買這個抄本吧!」洪昇急於拿此本參考,「老鄧,你說少錢?」

「碼二十兩。」老鄧又說,「我們這行的規矩,兩位是知的。怪我了一句嘴,寶書堂就拿蹻了。」

「你了句什麼嘴?」李孚青問。

「我說是國子監的洪老爺的。寶書堂的掌櫃馬就說:這是貨賣識,洪老爺正在改寫《長生殿》,這個抄本一字千金了。」

「咦!」李孚青為詫異,「這件,他們怎麼知的?」

「我奇怪。我問他,是洪老爺己告訴你的?他說不是,是莊王府來的消息——」

這就越發怪了。李孚青打斷他的話,搶著問說:「寶書堂怎麼會有莊王府的消息?」

「不是直接來的消息。聚班掌班的人說的,說莊王府他們排一部新戲,是唐明皇、楊貴妃的情節,本子請國子監的洪老爺在改。」

聽這話,洪昇不免又生警惕,莊王府已著手在籌備這部戲了,本子應該快趕來,等他們來催問,就不夠圓滿了。

「怪不奇貨居。」李孚青說,「老鄧,我是不願讓你為難。不,我就在這裏動手己抄了。破半工夫,抄完了,原本還他,一個子兒不值。」

「李少爺這麼說,不必勞動你親動手,我來做一回人了。」

李孚青,此人厲害,真是北方人說的「罵人不帶髒字」。為二十兩銀子,落個「人」名,未免有失身份。但明明兩銀子的,憑空暴漲二十倍,不獨受此勒索,於不甘;且實在是有些為洪昇疼。

正在形僵局際,賈掌櫃來了,問知經過,便即說:「洪老爺儘管這個抄本帶回,一個子兒不花。」

「為什麼?」洪昇答說,「二十兩銀子,不無敲竹杠嫌;一個子兒不花,又是什麼理呢?」

「聚班的掌班王狗子,我熟。我叫他跟寶書堂結賬,這個本子就算王狗子孝敬洪老爺的了。」

「這不、這不!」洪昇不住搖頭,「這會惹物議。」

那老鄧原是從中弄幾兩外快,不賈掌櫃了這麼個主意,樣子撈不什麼處,頓時見機。「我這樣了。」他說,「洪老爺先抄本還了給他,反正王狗子一定來見洪老爺的

(本章未完)

目录+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