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午後,王狗子來了,一見面先送一個油紙包,是汪昆《唐明皇七夕長生殿》的抄本,但已非原本,是重新抄錄的副本。洪昇對書賈的伎倆很熟悉:孤本有了二本,便已不孤,原本不前珍貴,但再加朱墨,號稱「稿本」,過錄本必有錯字,反襯稿本的貴。

因此,他不免有觖望色,了一說:「王掌班,這個抄本,我一樣價,不你送。不過,我原本借來再一。」

「洪老爺,你價我不敢領,因為我是白的,一個子兒沒有花。」王狗子問,「不過,我不明白,既有了這個本子,洪老爺為什麼又原本呢?」

洪昇不便說破書賈偽的「生意經」,說:「我怕有抄錯的方,拿原本對一對。」

「不會、不會!」狗子搖著手說,「我叫我班子裏一個女孩子抄的。做最細、最實在,決不會抄錯。」

洪昇翻開本子一,果筆跡纖弱,於女子手,但字跡工整,且「暢」「鬯」,「談」「譚」,足證明是依原本照抄,一字不誤。

「原來你班子裏還有女孩子?倒難。」

「是我一個遠房姪女兒,爹是我一個堂哥,原是『教書匠』,所我姪女兒肚子裏有點墨水兒。」

「會不會唱?」

「會。」長狗子說,「沒有什麼嗓子,不過字眼是的,尖團陰陽,咬極准。」

「那就越發難了。」洪昇問,「是誰教的?」

「是個南邊過來的老先生,當年在秦淮河,教曲子數一。『四公子』他見過。」

聽這一說,洪昇感興趣:「我怎麼倒沒有聽說過這麼一個人!姓什麼?幾時邀來見見面。」

「早就世了,姓吳。」

「這麼說,你這個姪女兒年紀不了?」

「不算,今年二十三。」

「那,」洪昇有些疑惑,「你姪女兒幾歲從的師?年歲似乎有些不對。」

「那年,是康熙十八年,玉英十四歲——」

「玉英,」洪昇打斷他的話問,「就是你姪女兒的名字?」

「是的。」王狗子接著他己的話說,「玉英十四歲那年,吳老七十歲了,不過身子還健旺,吹笛子來,中氣十足。我當時剛剛班,立意壓倒同行,就有人薦了這位吳老來,在我那裏說戲。洪老爺知的,班子裏是徒弟伺候,吳老概因為久住秦淮的緣故,女孩子照應他。正玉英的爹世,娘帶了來投奔我,我就叫給吳老當了個女書僮。一老一非常投緣,吳老教唸書拍曲。這樣子前後五年,吳老有一回摔跤了中風,來不及請夫就完了。玉英哭死活來,披麻戴孝,算是他的孫女兒。」

「敬、敬!」洪昇說,「你幾時帶來讓我見見。」

「是、是!提洪老爺,很仰慕的。」王狗子說,「我明就帶來。」

「不、不!」洪昇覺不妥當,「等我搬回後再說。」

王狗子知他是暫時寄居在李,怕惹物議,便即說:「我幾時請洪老爺我班子裏,叫我裏做幾個菜,請洪老爺喝酒,那時候就見著玉英了。」

「、!再說吧。現在我先長生殿的關目,跟你說一說。」

「是!」王狗子緊接著說,「洪老爺,我有件為難的,跟你老談一談,不替我個法子。」

「喔,什麼?你說。」

「就是趙雲官,他是山西巡撫葉人捧紅的。今年葉人的老太太七十壽,找他唱堂會,總九月初才回來。你老怎麼辦?」

「九月初回來,排戲就來不及了。」

「是啊!」王狗子苦著臉說,「王爺昨兒代,馬接他回來,我不不硬著頭皮答應,其實是辦不的。」

「怎麼辦不?莊王代的話,比聖旨差一等,誰敢不聽?」洪昇問,「葉撫臺是哪裏人?」

「他是旗人,鑲白旗,官印葉穆濟。」

「旗人更辦了!你說是莊王人,他不不放。」

「話是不錯。別說是莊王,就是別的貝勒貝子,跟他人,他不敢不放。是,洪老爺,」王狗子哭喪著臉說,「後,葉撫臺果說我拿帽子壓他,那一來,還有我的日子過?」

洪昇了一說:「那麼,你的意思呢?果有勝過趙雲官的,我替你法子換人。」

「哪裏還有勝過趙雲官的?尤其是講楊貴妃的扮相,富態,更有趙雲官。」

「那怎麼辦?」

「洪老爺,」王狗子湊近了說,「不請李人給葉撫臺寫封信?」

「李人未見跟葉撫臺熟。再說,這件跟李人風馬牛不相及,他不便給葉撫臺寫信。」洪昇問,「王府你的班子來唱我的戲,當初是哪個來跟你接頭的?」

「是莊王府的烏二爺。」

「幹什麼的?」

「是王府的侍衛。」王狗子說,「專門替莊王傳話的。」

「那你找他了。」

「找他我就不為難了,就是不找他。」

「為什麼?」

「是這樣的。烏二爺傳我見了莊王,情說定了後,忽來跟我說:製衣箱、砌末,該當少銀子,他拿三。我說,衣箱、砌末的錢由府裏直接發,不歸我經手。他我跟戲衣店說。戲衣店回我一句話:這是『戲帽子』,開賬,王府照給,別說三,加倍行。是王府給不給呢?我跟周老爺商量,周老爺說:不行的,那樣子會闖禍。我琢磨了一陣,跟烏二爺說:實不相瞞,戲衣店給我個九五回扣,這五釐的處我讓給你。再就不行了,為什麼呢?一分價錢一分貨,十兩銀子的東西,跟七兩銀子的東西不同的。時候王爺怪罪來,吃不了還兜著走呢。烏二爺聽這話,冷笑了兩聲,一句話不說就走了。」

「原來還有這麼一段曲折。」洪昇說,「那你找周老爺,他總替你法子。」

「今兒午我過了。周老爺說,他在王爺面前說話,不洪老爺有力量。」

「那真是抬舉我了——」

一語未終,王狗子屈膝請安。「洪老爺,」他說,「周老爺的話不假。洪老爺在莊王面前的面子,昨兒我了。這件,洪老爺總幫我個忙。」

「吧!」洪昇有先答應來,再理。

正在談著,李孚青來了。洪昇正拿趙雲官的,跟他商量。不李孚青很輕鬆說:「葉中丞是熟人,給他封信了。」

原來李馥跟葉穆濟舊日同寅,頗有情;索取趙雲官又有莊親王這頂「帽子」在,李馥很委婉封信,葉穆濟不不賣個面子。

王狗子一聽這話,喜望外,當即央告著說:「這件全靠李少爺全了。就請李少爺代老人寫封信,我派專人送。」

「行!」

李孚青年輕,一諾不辭。倒是洪昇比較老持重。「丹壑,」他說,「我這件,先請老師點了頭,才辦吧?」

「那,咱們一塊兒跟老爺子說。」

「!」洪昇向王狗子說,「你在這兒等。」

「是、是!」

王狗子等了有一頓飯的工夫,聽差來喚,是李馥找他當面談。領入房,王狗子磕了頭,站來等候問話。

「葉人老太太是整生日,葉人是孝子,這回做壽,是件很隆重的。」李馥說,「我跟葉人情很厚,不錯。不過這件,我不光是寫封信託人情,總另外有一番敬意才。」

話外有話,王狗子答一聲:「是!」靜聽文。

「葉人很愛戲文,趙雲官又是他一手捧來的。今硬拿趙雲官調回來,情理有點說不過。除非後有所補償。否則,王府的,與我無干,我來硬頭,人會批評我,為我巴結莊王,我豈落這麼個名聲?」

「是!」王狗子依舊很沉著答應著。

「信我寫。不過,是為你來求我的,與王府無干。你明白嗎?」

「是、是!明白。」

「你明白就。」李馥緊接著問說,「這回是你虧欠了葉人,你怎麼補報他?」

「請人吩咐。」

「我,除非你願意過了十一月,帶班子太原唱一回《長生殿》,算是給葉老太太補壽。這樣子,我的信就措詞了。」

「是、是!我遵人的吩咐。請葉人指定日子,我全班人馬帶了,給葉人唱兩戲。」

「對了!葉人不會讓你白當差的。」

這就等於為王狗子招攬了一筆生意,越發喜望外。同時,這部《長生殿》首演是為了替太壽,說有雜劇、傳奇來,從無此名貴的聲價,預料京中王公臣、京外達官巨賈,聚班來訂約搬演這部戲的,將會應接不暇。

轉念

(本章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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