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一進門,就見一個二十三四歲的女人,叫一聲:「洪老爺!」不等洪昇答話,便又說:「您老請屋裏坐,行李有我招呼。」接著便指揮車式卸行李:「老侯,鋪蓋送北屋。那是書箱,卸在南屋,南屋是書房。」
車子是聚班的,車式很聽話,怎麼說怎麼。片刻間,行李卸完。王狗子坐著另一輛車趕了,同車的還有李孚青。
「玉英!」王狗子問說,「見了洪老爺沒有?」
「見過了。」
「喔,」洪昇急忙搭腔,「原來這位就是玉姑娘!」
「叫玉英了。」王狗子又說,「這是李少爺。」
玉英叫一聲:「李少爺。」後向王狗子說:「二叔,您先陪洪老爺跟李少爺在南屋坐,我洪老爺住的屋子先收拾來。」
「,!」王狗子說,「北屋三間,您跟蘇州來的那位徐老爺,各住一間,堂屋開飯,南屋您書房,我讓他們打通了做書房,拍曲方便。您老這麼安排,行不行?」
「、!很妥當。」
「洪老爺,」玉英問,「您老的臥房,喜歡亮一點,還是暗一點?」
「睡覺暗一點的。」
「那就西面那一間。請南屋坐,我馬送茶來。」
「這位,」李孚青指著玉英的背影問,「是你姪女兒?」
「是的。」
「幹!」李孚青說,「持是一手。」
「豈但持幹,」洪昇說,「本還很呢!」
賓主三人,一面說,一面走向南屋,剛剛坐定,玉英已將現沏的茶送了來了。「燜一會兒才喝。」問,「二叔,今兒晚照規矩暖暖屋子,你,是不是找幾個人來熱鬧熱鬧?」
「不必、不必!」洪昇言攔阻,「已經來這裏了,聽聽曲子還不方便嗎?今咱們先談談正,不必鬧那些虛套。」
「洪老爺這麼說,那就回頭再吧!」
「是。」玉英答應著轉身,舉止頗為穩重,身子轉過來時,辮梢紋風不動。
「老王,」李孚青便問,「你這姪女兒還梳著辮子,來還沒有閣?」
「是的。」王狗子說,「不願意嫁梨園行,眼界還挺高的,致耽誤了來。」
「今年二十二了吧?」
「二十四了。」
「那不再耽誤了。」
這時洪昇已從隨身行篋中,取來《唐明皇七夕長生殿》的抄本,一面遞給李孚青一面問:「你這個本子的筆姿何?」
李孚青翻開本子來,很仔細了一會說:「居有點文徵明的味,閨閣筆跡,寫數來,算很難的了。誰抄的?」
「喏,」洪昇指著王狗子說,「就是他姪女。」
「怪不你說本很。」
「不止於此,還通曉音律,曾經名師指點。」
「那很啊!助你審音定律。」李孚青笑,「『紅低唱我吹簫』,倒是一段韻。」
聽這一說,恰觸及王狗子裏的話。「洪老爺,」他說,「我跟我女人商量過,打算讓玉英這兒來管,您老何?」
洪昇未及答言,李孚青已代為應承。「那再不過。」他說,「徐靈昭快來了,不沒有一個管。」
談這裏,聽外面有足步聲,隨即在門口現了一個年輕男子,王狗子便即喊:「銀官!」
原來這就是林銀官。洪昇與李孚青過他的戲,在臺底卻是頭一次見,他約莫二十頭,玉立長身、神采奕奕,穿一件藍綢褂,手中握一團扇,氣度嫻雅,不像梨園中人。李孚青留意他腳著的是黑緞雙樑鞋,知他已經師了。
當由王狗子引見,林銀官一一請安,說了些仰慕的話,洪昇聽他的口音問:「你是蘇州人?」
「是。蘇州城裏。」
「聽說過徐靈昭這個人沒有?」
「喔,洪老爺是說徐四爺,很熟的。」林銀官說,「我聽我們掌班談,仿佛徐四爺進京來了?」
「這幾就。」李孚青問,「你前唱過《舞霓裳》沒有?」
「唱過。」
「是唐明皇?」
「是。」
「那。駕輕就熟,一定色。」
「哪裏!別糟蹋了洪老爺的血,就算挺的了。」林銀官著王狗子說,「師傅,幾時請洪老爺、李少爺我處坐坐?」
林銀官是王狗子的徒弟,師後,立門戶,照例稱「處」,凡處必有一個堂名,稱便是「堂名中人」。此輩必須入班,才有戲唱;入班實是入股,稱為「班底」。股本視此戲班的規模定,一股則紋銀千兩,少五百,又有「整股」、「半股」分。伶人、戲園少,所登臺的機會不同,整股是每四唱一齣,半股便須八才輪,稱為「轉子」。
林銀官的堂名叫「蘊秀堂」,是「舊堂名」。有些「堂名中人」,或者年長色衰,或者另投他處,無意於此,便連「班底」一頂,一切現,將懸在門口的那方黑底金字堂名牌換一換,加個姓在堂名。原來的蘊秀堂,屬於一個唱旦的韓順官所有,林銀官花了三千兩銀子頂過來後,堂名牌換「蘊秀堂林」,便款待「老斗」了。
堂名中人稱呼己的客人叫「老斗」,林銀官的老斗是個津的鹽商,姓何行四。何四的原意,讓林銀官立個「新堂名」,一切新置,比頂個舊堂名花一倍,所非為類拔萃,必紅紫的,不敢輕易嘗試。林銀官不是那種狂的人;王狗子勸不坐享現,因才頂了韓順官的蘊秀堂。
洪昇對蘊秀堂並不陌生,因為韓順官的老斗秦御史是洪昇的朋友,常請他韓順官那裏喝酒。「蘊秀堂佈置很不俗,那幾本『西府海棠』尤其名貴。」洪昇對李孚青說,「幾時倒不妨擾擾銀官。」
「那真是蓬蓽生輝了。」林銀官說,「請賞個日子吧!」
這種「門戶人」最忌不速客,怕「老斗」撞見「老斗」,彼此難為情。洪昇識忌諱,便即答說:「日子一時沒法兒定,反正我總先告訴你就是。」
「是!務必請洪老爺先給個信,我稍為預備預備。」說著,便站身來,「我跟洪老爺、李老爺告假。」
「請便,請便。」
林銀官一走,王狗子陪著閒談,談的是梨園的掌故。李孚青忽。「聽說班子裏丑角為尊,」他問,「有這話沒有?」
「怎麼沒有?有!」王狗子答說,「後臺的規矩,一定丑兒了,才開衣箱扮戲。扮戲一定先由丑兒在鼻子抹一白粉,才動手。衣箱裏面有『老郎神』,別人不亂坐,有丑兒例外。」
「這是什麼緣故呢?」
「因為老郎神就是唱丑的,所丑兒沒有忌諱。」
「對了!」李孚青又說,「說老郎神是唐明皇,是嗎?」
「不!」洪昇說,「據我所知,應該是後唐莊宗。他跟梨園子弟串戲,的是丑角。這話,少是有根據的。《新五代史》就有記載。」
「老郎神的說法有兩種。」王狗子問,「李少爺,你見過老郎神的神像沒有?」
「沒有。」
「幾時我班子裏。老郎神穿的是黃袍,每香,是丑兒的職司。不過,有不供神像,供神位的,面寫的是『祖師九翼宿星君』。據說這位神師爺姓耿,單名一個夢字。南方的水路班子,忌諱很,不准說『夢』字,亦是忌諱一,就因為這個字是祖師爺的名故。」
「我,」李孚青對戲班中丑角為尊,有法,「生旦淨末丑,其他角色,是照本宣科,有丑角,插科打諢,隨機應變,肚子裏必有些貨色,這就比其他角色高一等了。」
「不但肚子裏有些貨色,且非熟於經史,不妙解。」洪昇說,「你不,每趟鄉會試後,請老師的公宴,有《連陞三級》這齣戲,就知丑角貴了。」
原來《連陞三級》這齣戲,向例拿本科的四書五經題來開玩笑。果主司不通,命題錯誤,臺的花臉嬉笑怒罵,真使臺高座堂皇的「老師」坐立不安。
「於此知,」李孚青進一步申論,「丑角為尊,亦是人不敢罪他,形的高人一等的位。」
「這倒是實話。」王狗子說,「哪個戲班子,不敢罪丑角。譬說,李少爺我們處來銀官,或者桂官,除非相熟,不招呼。你果是來我們的丑角王惠官,其餘的不管識與不識,圍來幫著王惠官陪客。所——」他說說沒有再說。
洪昇將他沒有說口的話,做了補充。「會玩的行,叫條子常會叫個丑角來湊趣。」他說,「席中有丑角在,坐一會,架子的,亦會比較收斂。否則丑角會當場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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