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洪昇從無擇席的毛病,但這夜輾轉反側,直破曉時分,方始入夢,一覺醒來,時將近午。他睡覺有緊閉房門的習慣,披衣身,拔落橫閂,叫一聲:「文壽!」是通知他送洗臉水來。

洗臉水送來了,是一熱一冷兩壺水。這跟文壽平時伺候他的習慣不同,平時總是一木盆水,水中坐一漱杯漱口水,水面覆蓋一方臉布。臉水或溫或冷,寡不一,將就著。這回兩壺水後,又端來簇新的臉盆、臉布,外帶皂莢、梳子,盥沐品,一應俱全。

「咦!」洪昇隨口說,「今改了樣兒了!是怎麼回?」

「是,」文壽不意思笑一笑,「是玉英代我這麼做的。」

洪昇不聲,裏卻忍不住在,頻年南來北往,「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忍饑受寒,苦楚萬端,有時旅途病,更是淒涼萬狀,因為文壽不力,果有玉英隨侍在側,那有?

「洪老爺,」是玉英在臥房門外的聲音,「李少爺來過了,因為你睡正沉,沒有敢叫醒你。他說:徐老爺已經攜陳紹了通州了,今午進京。我已經對面屋子收拾了,徐老爺一來就住。」

「喔!!勞你的。」

「還有我二叔來過了。我徐老爺的消息告訴他了,他說,他晚備酒給徐老爺接風,請你跟李少爺陪。不過,是在眾樂園吃,還是讓眾樂園菜送了來,請洪老爺的示。」

洪昇了一問說:「你呢?」

「我是在眾樂園吃比較,吃完了回來喝茶。你意思呢?」

洪昇同意。等盥洗已畢,開飯來,一次嘗試玉英的烹調手段,蔥爆牛炒極嫩,少不誇獎一番。玉英矜持微笑著,後問說:「徐老爺是蘇州人不是?」

「他是蘇州城裏。」

「蘇州人不吃蔥蒜的,不知徐老爺怎麼樣?」

洪昇細了一會答說:「我跟他一吃過五六回飯,倒記不他是不是忌蔥蒜。」

「果是蘇州城裏的人,半不吃。晚我己來問徐老爺了。」

「你真細,誰——」洪昇突頓住。

「誰啊?」

洪昇本來說的一句話是:「誰娶了你,真是福氣。」話口邊,覺不太合適,因嚥住了,此時當不會實說,支吾著過了。

等飯罷喝茶,後書房檢點稿子。一走門口便聞見一股香味,踏進,青煙裊裊,玉英已焚一爐香在那裏。

「蟹殼青」的景德爐旁,瓶花妥帖,書桌一塵不染,筆硯楚楚,不由文思泉湧,坐來很快便寫完了一齣,接著又寫另一齣。

「洪老爺,」玉英捧來一杯茶,「歇一會兒吧!」

「!」洪昇喝著茶說,「徐老爺來正是時候。今、明我初稿弄來。等徐老爺來審音定律,就給你二叔排練了。」

「我聽我二叔說,聽說是洪老爺的本子,高興睡不著,急著等你老的本子。」

「怕他們會失望。」

「怎麼呢?」

「這齣戲的後半部,場子比較鬆懈,怕唱不勁來。」

「不會的。」玉英答說,「或者先排後半部,果覺不夠,還法子。」

正在談著,李孚青來了。洪昇為徐麟已經京,相偕來訪,細一,身後並沒有別人,他的神色卻顯有些匆遽,不免微感詫異。

「我是路過這裏,一件,跟你商量。」李孚青說,「靈昭這回來,除了川資外,總還應該另外有所酬謝。你怎麼辦?」

「那有在我的一千兩銀子中,分一部分給他。」

「你己的境況不怎麼,我另外法子。」

「另外設法,當最。是,計將安?」

「我在,王狗子這回會發個財,他似乎應該有所表示。」李孚青又說,「這話我似乎不便說。」

意思當是希望洪昇跟王狗子談。但他覺為難,裏在,開口,王狗子當買賬,但裏是怎麼個法呢?

見他遲遲不說,李孚青覺察了:「你是怕因此為王狗子所輕?」他問。

「是的。」洪昇老實回答。

李孚青沉吟了一會說:「你這麼一個辦法行不行?王狗子從前曾請過一位吳老師,今不妨讓他請靈昭。」

「那位吳老師是來教曲子。」洪昇答說,「靈昭不會唱。」

「不會唱不緊,會聽就了。哪個字唱倒了、哪個字韻腳不合,指點指點,不是教曲嗎?」

「這倒。等王狗子來了,我跟他說。」

話剛完,李孚青指著窗外笑:「說曹操,曹操就。」

聲音很,王狗子聽見了。「怎麼?」他問,「兩位找我?」

「對了!」李孚青說,「洪老爺有話跟你說。」

「王掌班!」洪昇徐徐說,「你這個聚班,京中一。是,你過沒有,怎麼樣始終占住一,且求精,聲譽一直蒸蒸日?」

王狗子愣了一答說:「那就全靠洪老爺了。果洪老爺一有新的本子,就給我來排,何愁不佔一?」

「不。我還請人指點——」

「哪裏!」王狗子搶著說,「洪老爺你過於客氣了。」

「我是真話。眼前就有證據,你,我老遠特為徐老爺請了來幹什麼?」

王狗子語塞,支吾著答說:「一個人一,總是的。」

「內行來才。」洪昇停了一又說,「且,我不常有新的本子給你。你將來還是老戲為主,找幾個角,唱曲重新理一理。同樣一部《牡丹亭》,你的角兒唱絲毫不錯,那怕嗓子差一點呢,人還是說你的班子。」

「這倒是實話。」

「!你知這一層,就辦了。徐老爺是當今講聲韻的行,既了京裏,你不失臂。」

一聽這話,本來就有雄的王狗子,為興奮。「極、極!我請徐老爺幫忙,不過,」他說,「怕夠不資格請徐老爺。」

「喏,」洪昇指著李孚青說,「一客不煩二主,徐老爺是李少爺的面子,才來幫我忙的。你何妨拜託李少爺呢?」

「是!是!」王狗子了個揖,「請李少爺栽培。」

「言重、言重!」李孚青答說,「這件包在我身。」

「李少爺這麼說,我放了。」王狗子問,「應該送少束脩,李少爺你呢?」

「這,你跟洪老爺商量。」李孚青站身來,從懷中掏一個金錶,打開匣蓋了一說,「申正一刻了,我趕回接徐靈昭,你們談談吧!」

「是。」王狗子說,「回頭我派車來接兩位。」

「不必!咱們在眾樂園見了。」

等李孚青一走,洪昇便與王狗子談延聘徐靈昭的細節。當,名士坐館坐戲班子裏,是極的委屈。居間介紹的人,若非深知本人的格,及情深厚,凡做一半主,不會貿行,因為遇孤介或視甚高的,會引為辱,怫不悅。徐靈昭的脾氣很隨,洪昇相信不至於吃力不討,但為徐靈昭留身份,是為己留餘,不不先有一番代。

「王掌班!」他說,「有句話我不不先說在頭裏,我是熱的朋友,你很夠意思,所我才這個。徐老爺本人還不知這回,我不知他是不是別有打算。倘或我們倒談了,他己有別的原因,不你那裏,那時候請你海涵。」

「啊呀!洪老爺你怎麼這麼謙虛,連『海涵』兩個字了。不過,洪老爺,我王狗子一向實待人,裏有話,不願意繞著彎兒說。徐老爺果另有高就,我不敢勉強;倘或覺讀了一肚子的書,在我戲班子裏,太委屈了,那時候你老幫我勸勸。」王狗子停了一又說,「實不相瞞,我還有一番雄壯志,仰仗徐老爺呢!」

「喔,你的雄壯志,不跟我說一說?」

「當跟洪老爺說。我先是覺話說早了沒有,今既談,我就我的法,說來請洪老爺斟酌。」

「別客氣!你就請說吧。」

「我是託洪老爺的福,《長生殿》唱了,我聚班的名兒,就連皇知了。那時候,我在莊王面前一點工夫,請莊王面辦個科班。這個科班,是除了唱戲,不幹別的。不過憑我王狗子擔不綱,那就請徐老爺來挑樑了。」

「『除了唱戲,不幹別的』。」洪昇將他的這句話,在嘴裏唸了幾遍,徐徐說,「王掌班,你的志氣佩。不過,照我,這件說來容易,做來很難。」

所謂「除了唱戲,不幹別的」,便是說這個班子裏的伶人,不侑酒侍寢的勾當,是力爭流的法。但王府科班中,面目較的「明僮」,縱不會在外間應酬,又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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