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回處,三更已過,玉英卻仍在等門,洪昇不免歉。

「累你久等!」他問,「徐老爺呢?回來了沒有?」

「已經打發人來通知了,今晚在喪守靈辦後,不回來了。」玉英問說,「我燉著一鍋蓮子粥,餓了吧?」

洪昇並不餓,但不忍辜負一番辛苦,便點點頭說:「來一碗。」接著又加了一句,「你陪著我吃。」

玉英沒有聲,身。一會端了托盤進來,面是一具有蓋的青花瓷缸、兩隻飯碗,另外有一碟芝麻巧果。打開缸蓋,撲鼻一股棗子香,倒勾了洪昇的食。

兩人對坐著喝紅棗蓮子江米粥。洪昇一面將巧果嚼「格崩、格崩」響,一面談這在李吃蟹的情形。講一半,忽停住,臉倒像是突發覺失落了什麼的神氣。

「洪老爺,」玉英問說,「你是怎麼啦?」

「嗐!我怎麼就沒有你吶?」洪昇懊喪說,「我應該替你帶兩個蟹回來。」

玉英直覺安慰他:「你現在就了。」

「唉!」洪昇失悔意,絲毫不減,「我應該的。」

這「應該」二字,使玉英頭一震,抬眼了他,立即又頭低了。

「玉英,」洪昇問,「你喜歡不喜歡螃蟹?」

「不喜歡螃蟹的人,概是不懂吃的人。不過,不是有句話嘛:『一飲一啄,莫非前定』,今年我沒有吃蟹的口福。」玉英又說,「我聽我二叔跟我說過,一個蟹打江南京裏,不容易噢!哪裏是平平常常的人口的?」

居為「平平常常的人」,洪昇覺附的話,有違本。但駁的話,又顯過分重視這件,因有保持沉默。

「洪老爺,」玉英著舀粥的瓢說,「你再添一點兒?」

「夠了!」

玉英斂手,靜靜笑著。洪昇粥喝完了,順手拿水煙袋,玉英趕緊取了根紙煤,在燭火點燃,遞他手裏。

「玉英,」洪昇說,「這回我的本子順順利利弄完了,有人說,是徐老爺幫著我。誰記你該記一功?」

「洪老爺,你別這麼說。徐老爺幫著你不錯,我算不了什麼。」

「不!」

「洪老爺,你別說了。」玉英搶著說,「凡是己願意做的,是樂。我倒還覺洪老爺讓我在這件插手,我應該感激。」

「感激?」

「對了,感激。」玉英停了一又說,「人生在世,很難做一件讓人一輩子的。今我有機會做了,怎麼不感激?」

洪昇不語,「呼嚕嚕,呼嚕嚕」抽著水煙。玉英沒有再說什麼,靜悄悄將食桌收拾乾淨,掩堂屋的屏風。

「你早早安歇吧!」

洪昇留住,卻不知怎麼措詞。就這一遲疑間,玉英的身影已經消失。洪昇頓覺周遭寂寞清冷的空氣,壓迫他手足無措。

於是,他不知不覺拉開堂屋的屏門,目送玉英的背影,繞過迴廊,進入西屋。直房間中的燈火熄滅,方始嘆了口無聲的氣,回臥室,連長袍懶脫,便一橫身倒在床。

突間,他從夢中驚醒,聽風狂雨驟,門窗「砰砰澎澎」碰撞響,聲勢駭人。桌的油燈,記是進屋時便點亮了的,此時一片漆黑,概是早就為風吹熄了。

他定定神才,堂門中的屏門未關,便即床,摸索著桌椅關門。手剛伸門邊,發覺摸著另一隻手,不由一驚。

「誰?」

「是我。」

聲音還沒有聽清楚,一閃電照亮了玉英。一瞥,清楚穿了一件夾襖,辮子解散了,一頭紛披的長髮垂在兩肩。

閃電過後,必是霹靂,驀巨響,嚇玉英撲倒在洪昇懷中。

「別怕!有我。」

「你怎麼來了?」

「是門窗的聲音,我吵醒了。」玉英帶點困惑的聲音說,「我記走的時候,是屏門關了的。」

「是我打開的。」洪昇說,「弄個火來才行!」

「我來。」摸索著找了紙煤與打火石,將紙煤洪昇手裏,黑頭裏打火星,點著了紙煤,後進入洪昇的臥室,點油燈,驚訝問:「袍子不脫,就睡了?」

「我是懶脫,先衣躺一躺,不就睡著了。」洪昇又問,「你冷不冷?」

「還。」玉英一面關窗,一面回答,後走床前為洪昇疊被。

穿的是一件緊身薄羅夾襖,且還是短袖,猜是為風雨驚醒,從熱被窩中身,來不及添衣服便來為他關門。已過重陽的氣,棉衣已身了,何不冷?這樣著,不由從衣架摘一件呢馬褂,為披在身,同時忍不住捏一捏的渾圓的手臂。

「你還說不冷!」

玉英似乎料他會有這樣的動,並沒有回頭,是將身子站直了,這樣就貼緊了他的前。

「我真的不冷。」說,「你摸一摸我的臉就知了。」

他依的話摸臉,頰發燙,便即笑:「那是你害臊的緣故。」

「我沒有害臊,我是害怕。」

「怕什麼?」

「我怕我後的日子,不知怎麼過?」

洪昇一驚,中語:何此言?正發問時,玉英又幽幽說了。

「我己不知是怎麼回,一見了你就投緣,老覺替你幹點兒什麼,裏才舒坦。你門了,我一個人就在那裏琢磨,你在幹些什麼,跟人在一,是不是很高興?酒喝舒服不舒服?後我就,果酒喝了怎麼辦?或者沒有吃飽,該找補點兒什麼?這一,我又有做了,從來不覺日子過慢。是,今功快告了,你回,我回。那時候,我就不知我的日子該怎麼過了。」

這長長的一段話,每一個字像投入湖中的石子一樣,激一圈接一圈的漣漪。洪昇將的腦袋轉了過來,雙手捧著的臉說:「我竟不知你是這樣子待我,我真不知該怎麼說才?」

玉英低著頭不聲,一會才輕輕說了句:「莫非你就從沒有替我打算過?」

他答一句:我怎麼替你打算?話口邊,驀責,這話簡直愚蠢了!於是,他拉著在床沿坐了來,平靜說:「現在來打算,還不晚。」

了他一眼,仍舊保持沉默。洪昇不開口,裏卻思潮伏,不知該怎麼打算?頻年落拓,隔個一年半載,便須客江淮、託缽豪門。這樣的境況,享齊人福,已覺負荷不勝,果再納玉英,便太過分了。

這話照實言,便等於拒絕,實在於不忍,於情難捨,那就先話岔了開。

「等我慢慢籌畫。」他了一說,「你二叔怎麼說?」

「這是我裏的,他不知。」

「你沒有跟他談過?」

「我怎麼開口?這件,跟他談,不是我。」

「不錯,不錯,」洪昇慚愧說,「我問的,簡直是廢話。」

「其實,我二叔那裏,根本不必擔。你跟他談,一定行。因為他最敬重名士,且,他少知我的意思。」

「知你跟我過日子?」洪昇將跟王狗子往的情形,了一番回憶,極有信說,「我從來沒有什麼吃鵝的表示,他怎麼知的呢?」

「我不是鵝,你不是癩蛤蟆。他並不知我做洪的人。」

「那麼,他怎麼會知你的意思呢?」

玉英有些害臊,不肯明說。哪知從人願,就此時聽燈光「卜」一爆,頓時剩星星火,不旋踵間,連星星火消失了。雨急暗,伸手不見五指,玉英不再覺臉發燒,便從容訴說了。

「有一回,我二嬸問我,你老不了,底打什麼主意呢?說,二叔打算替我找個靠住的買賣人,一夫一妻,平平安安、樂樂過日子。我說,平平安安許行,樂樂不見。倘或是個什麼不懂,經年頭會撥算盤珠的人,一說不三句話,那種日子我過不。接來我又說,是對勁的人,哪怕給人做二房呢!我倒不在乎名分。這話,我二嬸當告訴二叔了。」

一面說,一面不斷往洪昇身旁擠。他情不禁伸手從身後往回一圈。薌澤微聞,軟玉在抱,他的呼吸便很急促了。

不過,他裏卻很清楚。再有進一步的行為,情就會弄很棘手,所還是鬆開了手說:「法子仍舊燈點來。」

「燈盡油乾才熄了的。我記不油壺擱在哪裏了。」

聽的意思,是願意這樣在黑頭裏偎倚語,便不再提點燈的。了一說:「照你這話,我果跟你二叔提,不會碰釘子。不過,我不空口說白活啊!」

玉英先不聲,後問:「你的意思是,

(本章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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