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正統十四年八月十六日,深夜。
明月高懸、街洗,有人策馬急馳。長安右門,滾鞍馬,左手牽韁,右手的馬鞭「刷刷」往門亂抽。即時有個「旗手衛」的「叉刀手」趕過來喝住:「你幹甚麼!你知這是甚麼方嗎——」
話沒有講完,他己停住了。因為他已清楚,這個滿頭汗、氣喘牛、衣衫破碎的中年漢子,原來是個太監。
「公公,」叉刀手問,「你怎麼弄這副樣子?」
那太監喘息未定,無法答話。門的一扇門,呀啟,有個人厲聲問:「誰在這裏胡鬧!活不耐煩了,是不是?」
「王將軍,」叉刀手答說,「是裏頭的人。」
這個「王將軍」的官銜叫做「坐更將軍」,職司宿衛。他此時亦已來是個太監,便放緩了聲音問:「你這位公公,半夜闖皇城,為甚麼?」
「有十萬火急的,你讓我進來!」說著,那太監從身掏一塊銅牌,遞了過。
這塊銅牌,其實是半塊——右面的半塊。左面的半塊,歸坐更將軍保管。他將右半塊接手中細,正面是半個「西」字,背面的數碼是五十二,隨即轉身值廬中,找另外半塊,兩一湊,嚴絲合縫,清清楚楚顯一個完整的「西」字——這是太祖高皇帝頒留來,特准入宮禁的「銅符」,分「承、東、西、北」四個字號,「西」字號進長安右門。
於是王將軍啟鑰開門。「貴姓?」他問。
「梁。」
「樣子,梁公公是從前方來。」王將軍突喜動顏色,「來御駕親征,馬功,梁公公是來報捷的?」
不問還,一問見梁太監顏色變,雙淚流,終於掩面失聲。王將軍與叉刀手面面相覷,臉色變陰沉了。
「王將軍,」梁太監拿手背揩拭著眼淚說,「你快帶我內閣。」
這是快不了的。內閣堂在紫禁城東南角,重重宮門,處處請鑰,內閣,一輪圓月,已將西了。
※※※
「老爺、老爺,有緊急軍情。」
在內閣值宿的兵部侍郎謙被推醒了,定一定神問他的伴當:「你說甚麼?」
「有緊急軍情。」答說,「是個姓梁的公公報來的。」
謙的一顆,頓時往一沉。緊急軍情由太監報來,告不妙!
「請梁太監進來!」他連靴子顧不著,隨手披了件衣服,赤足迎了來。
「人,」淚流滿面的梁太監聲音發抖,「萬歲爺落在先手裏了!」
謙吃一驚,急急問說:「在甚麼方?王司禮呢?」
「在土木堡,王司禮死在亂兵當中了。」
這是指掌司禮監王振,權勢盛,為漢朝十常侍來所未有。二十三歲的皇帝尊稱為「先生」不名,不僅言聽計從,且情父子。一個月前,蒙古瓦剌部落的酋長先,入寇同。王振皇帝的名義,詔親征,命皇帝唯一的胞弟郕王留守。文武百官由吏部尚書王直領頭諫勸,王振不聽。詔五日,領京營兵五十餘萬,京師發,勛臣外戚、宰相、尚侍、翰林言官,扈從過半,幾於傾國,不過一個月的工夫,竟會「一敗塗」!
「一敗塗甚麼步呢?」
「死的人不知其數。」梁太監忽變興奮來,「在萬歲爺身邊服侍的人,有一個渾身中箭,像個刺蝟。萬歲爺絲毫無傷。難不死,必有後福。人,你聖旨。」
聽說「聖旨」二字,謙急忙站了來,命取來衣冠,穿戴了,方始面北跪,捧著梁太監貼身所藏、汗水浸潤、皺不樣子的一張紙,細細辨讀。
了頭一句「急諭懷來守臣」,謙便即問說:「是誰代筆?」
「錦衣校尉袁彬。」梁太監答說,「萬歲爺派我懷來投書。那裏的人說:萬歲爺代的,他們辦不了。有聖旨送進京來,請列位人遵旨。」
是甚麼「懷來守臣」辦不了?謙急忙往:「朕現居先弟伯顏帖木兒營中,尚禮相視。彼輩意在金帛,望即盡力籌措鉅資,火速運送前來,饜彼望,期脫困,切切!正統十四年八月十五日,月初時,命錦衣校尉袁彬代筆。」面署一個「鎮」字。皇帝是「祁」字輩,御名「祁鎮」。
「這趕緊處置!」
謙站身來,在書桌後面坐,照內閣與司禮監行文的通例,寫了一文書,扼敘明土木堡兵敗、皇帝蒙塵,及這諭的來歷,請轉奏皇太,或啟監國。受文的人是資格在王振,權勢不及的司禮監提督太監金英。
「你趕緊逐門傳遞。」謙將連同諭在內的一個封套,給猶在待命的王將軍,「這文書,送司禮監金公公。代清楚,不片刻遲誤。」
不久,聽深宮中隱隱傳來哭聲,哭聲越來越高,直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