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西苑遺恨 十七

正統年間來,朝廷有兩患,外則先,內則猺獞——亦稱傜僮。在廣西接近廣東的潯江兩岸,萬山盤矗,綿亙數百,一片密林,為漢人所不。最險惡,名為藤峽,不知少年糾結盤繞的藤,粗牛腰,聯結兩山,為傜人的通。這裏的勢最高,一登其巔,數百皆歷歷在目。官軍次進剿,無不損兵折將,主的就是因為有藤峽這個指揮戰守、無不意的兵略。

傜、僮是兩族,僮族人少,但善製見血封喉的毒箭;傜人族,共藍、胡、侯、盤四姓,亂的首腦叫侯狗。景泰年間,嘯聚了一萬人,攻城略,潯州、柳州兩府各縣,皆遭蹂躪,且蔓延廣東高州、廉州、雷州各。其時朝廷方全力對付北方的外患,無法兼平西南的內亂,迫不已招撫來羈縻。了順朝,侯狗益發肆無忌憚。朝廷懸賞,捕獲侯狗者,賞銀千兩,並記奇功,竟無人膺賞。兩廣的守土臣,皆在革職留任、觀後效的待罪情況中。

及至英宗駕崩,侯狗復又蠢動,方吏,馳章告急。這時的兵部尚書,就是當年拿牙笏痛擊馬順的王竑,他了一奏章說:藤峽賊亂已久,壞在當初的守臣,皆招撫為功,比無知孺子,越是姑息,越是啼哭不止,「非撻流血,啼不止」。浙江參政韓雍,文武雙全,才氣無雙,賦討賊任,紓南顧憂。皇帝問李賢的意思,李賢當支持,因為王竑掌兵部,即於李賢所薦。

但亦有人認為韓雍新近獲罪貶官,不宜。王竑力排眾議,但顧慮韓雍職位較低,威望不足,因建議,拜中軍督府督同知趙輔為征夷將軍,升韓雍為左僉御史,參贊軍務。

這趙輔字良佐,鳳陽人,雖為武將世,卻是個翩翩濁世的漂亮人物,言詞爽朗,喜歡結文士,筆底亦很來。他既有知明,亦很服善,深知王竑賞識不虛,所受命後,立即遣專人送信給韓雍,軍務請他主持。

由於趙輔是中軍督府的督同知,所調派的部隊,亦屬於中府所轄的各衛,中府各衛是太祖的江淮舊部。因此,韓雍在南京集諸將,商議進討方略。

有個右督勇,原名脫脫孛羅。他的祖父即是瓦剌國受過封的寧王阿魯台,宣德年間為先父脫歡所殺,兒子阿卜俺逃入中國,宣宗授職左督,賜京師。阿卜俺病故,脫脫孛羅襲職,順元年並賜名勇。

四年前,勇奉命統帶隨同來降的部卒一千人,赴兩廣助剿土匪,師久無功,調回京師。這一次由趙輔派南京來參與軍務。他在座中示一詔書,認為應為進取的方略。

這詔書是根據翰林院編修丘濬的建議發,丘濬書李賢,說兩廣賊,在廣東者宜驅,在廣西者宜困;困在重兵扼守藤峽各入,糟蹋他們的農物,使其絕糧,不求速效,期一年或兩年消滅賊匪。李賢很欣賞這個策略,轉奏於朝,奉詔錄示諸將。

「既有詔書,當奉行。」參將孫震說,「不妨請將軍帶領他的番騎,廣東驅賊;軍廣西,分兵撲滅。」

「此議甚是。」指揮白全進一步建議,「將軍經庾嶺入廣東;軍取湖廣入廣西。賊在廣東者驅逐;賊在廣西者圍困,不怕不收功。」

「不。」韓雍答說,「賊勢蔓延數千,驅不勝驅。四處逐北,勢必疲於奔命,駟亦駑馬。今有全師直搗藤峽,攻其腹。在外流竄賊,不復歸老巢,失根據,比釜底游魂,官軍逸待勞,等他們來投羅網,豈不比分兵四驅逐來省?諸公為何?」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老將歐信說,「不過,既奉有『粵驅桂困』的詔書,似乎不不顧。」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況是提示注意。今我們既討論過了,亦就是注意了,朝廷決無責難。我所擔的是師無功,徒糜巨餉,倘或諸公協力,一舉功,庶幾無負子。除此外,朝廷有譴責,我一身當,決不致累及諸公。」

有此擔當,無言,即席定議,請韓雍點將發兵,揀選前軍督府各衛精銳共三萬人,由韓雍親率領,浩浩蕩蕩,取湖廣,兼程行軍,零陵達廣西全州,其時已是金風送爽的七月中了。

當,侯狗已經知軍進剿這回了。韓雍何許人,他不知,勇的番騎,他亦沒有在眼裏;老將歐信曾督同知掛征蠻將軍鎮廣西,前既奈何他們不,此番亦無足為懼。總,乘勞師遠來,立足未穩際,給官軍來個馬威,是個不錯的辦法。

於是侯狗調集府江——桂林東南流至梧州的一條江,名為府江,夾岸嶺高林密,內有的洞,總稱為「陽峝」,向來是傜、僮盤踞隱藏處。侯狗即由此處發動攻擊。

官軍先敗後勝,關鍵是韓雍將不戰潰的四個指揮,立斬軍門,首級傳示各營,將官至兵,無不相顧失色,遇傜人,不敢再存敗逃僥倖,就打了勝仗。

其時趙輔亦已由京師達全州,帶來一制敕,特任韓雍為僉御史總督兩廣軍務,制敕中說:「將士有功者署,三司不命者,軍法論,朕不為遙制。」這是賦任命武將及節制方吏的權力,韓雍倒有些誠惶誠恐了。

「永熙!」趙輔喚著他的別號說,「你打仗,我。」

「不敢,」韓雍答說,「進退計,當還是請督主持全局。」

「不必客氣,我居個名,將來坐享其。」

趙輔是真個推誠相共,二會諸將,即席宣布由韓雍執掌軍令,言詞中暗示居為副。這一,韓雍言法隨,指揮就更為有力了。

九月間軍抵達桂林,方三司屬禮參見,韓雍問:「傜山東,府江西的修仁、荔浦兩縣,與藤峽犄角勢。據說這兩縣山峝中的傜人,本因異,有這話?」

「是!」布政使田中答,「有善有惡,亦有善惡雜處者。」

「請指來!」

韓雍叫人取來一張極的圖,懸掛來,讓田中指何為善,何為惡,何善惡雜處,韓雍一一做記號,後召集部將會議。

「修仁、荔浦兩,為藤峽的羽翼。除侯狗,非先翦除他的羽翼不。」他指著圖說,「請各位清楚,這兩縣山區各的傜人,東面善良、西面凶悍,兩者間,善惡雜處。今進兵,由中間這五個峝手,此五峝控制住了,善者歸,惡者滅。」

指授了方略,接著調兵遣將,原來的防營,加當的士兵,共計十六萬人,分五進兵,最先一路攻占了中間五峝。東面的良傜傳檄定,接著舉入山,所向披靡,一直追力山,生擒一千二百餘人,斬首七千三百餘級。韓雍親指揮的這一役,戰果輝煌,民士氣,並皆振。

在傜山東,長達五百餘的府江,為官軍所確保,足為廣東的屏障。江帆檣不絕,本來因為傜僮沒不常,商旅裹足蕭條的市面,很快轉為興旺,方父老約齊了來見韓雍,表達擁戴忱。

韓雍謙謝不遑,同時不忘推尊趙輔:「這是趙督統馭有方。」

「不,不!」趙輔說,「一是韓總督指揮若定,二是方父老協力。今兵臨潯州,已在藤峽南,應何進剿,還請各位指點。」

「藤險,重巖密箐,春夏秋三時瘴癘很重。我們雖生長在本,但藤峽中,底是怎麼個情形,亦說不一個領。」為首的老者,鬚眉皆白,很懇切說,「聽說侯狗從兵臨境的消息,將沿山的碉堡柵欄,重新整理,防備很嚴。不屯兵包圍,且戰且守,一兩年後,他們不戰斃。」

其他父老,亦主包圍,換句話說,就是一個「困」字。趙輔頗為所動,韓雍始終不發一言,等父老辭,才向趙輔提他的主張。

「藤峽周圍六百餘,何包圍住?兵分則力弱,師老則餉乏,賊何時平?今新府江,弟兄們勇氣百倍,一鼓氣,攻入腹。督為何?」

趙輔動搖的信念,復又堅定。「永熙,」他說,「我聽你的。」

「我請督留守,守老營,督少人?」

「五千人夠了。」

「我給督留一萬人,其餘的隨我入峽。」

「!」

「不過督,你果前方有甚麼消息,不必詫異。」

話中有話,趙輔少不追問:「會有甚麼令人詫異的消息?」

「此刻還很難說,但願我錯了。」

他既不肯說,趙輔亦不便再問。當商定,趙輔帶領勇所部駐紮潯州府北一百的高振嶺,此處勢最高,視界廣闊,宜於督戰。

部署了老營,韓雍領兵長驅入峽,旌旗相望,軍容火荼。峽口兩座高峰,仰望際,一條浮橋般的藤,連結兩峰,人蟻,蠕蠕動。

(本章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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