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知己的生日，中國人甚至知己生的時間是幾分幾秒；有我，什麼不知。不知己的生日，屬於世界無與倫比的，沒有人會為它眨一眨眼，是，假有一，忽有人宣佈我是世界最偉的，恐怕就勞動一批考據學忙團團亂轉。
據說，我生於一九二○年，這是我唯一記的數字。不過了後來，連這個數字不敢十分確定，因為實，並沒有一個人告訴過我，包括父母。母親在我生來不久即行世，中國人的父親向來兒女的生養育歸於母親的職責，更不會記住兒女的生日。這個數字的來源，似乎是從人口中，偶爾聽，因留印象的，日久長，或許記錯，或許講的人根本不是講我，是講別人。我還模糊記我的生日是陰曆九月初七，不過，更加不敢肯定這個日子。二十世紀二○、三○年代的內陸鄉村，幾乎仍是原始社會，除了人物或是世子弟外，很少有人為一個孩子慶生。所我的生日是哪一，毫無意義。我的生就像一個動物族群中一隻駒，誕生在茫茫的間。
一九四九年，我二十九歲（假定我的生年沒記錯的話），流浪台灣，在行政組織嚴謹的台灣區公所辦戶口時，因為不肯定我的生日，所臨時意，順口報一個印象中不容易忘記的日子——十一月一日。那是東北一城瀋陽市在國共內戰中陷入共軍的日子，當時，對正在瀋陽辦《東日報》的我來說，是一項晴霹靂。所我選了十一月一日為我戶口正式記載的生日，一直保持了二十年。一九六八年的三月七日，我被調查局「共產黨間諜」及「打擊國領導中」的罪名，逮捕入獄，求處死。其後，又被改判有期徒刑十二年。於是從此，我就三月七日做為我新的生日，不但紀念我的苦難，強調該日，對籠罩我一生的蔣父子政權的唾棄。，正當已經接受我的生日是三月七日時，卻在稍後現的文件，發現我真正被捕的日子是三月四日。為什麼發生三的差誤？這傳統官場業有關，原來法律規定，任何刑案件，調查機關收押被告，不超過四個月，且冠冕堂皇的宣示：果超過四個月，被告在拘押期間所有的口供與證據，無效，來保護被告的人權。我是一九六八年七月七日由調查局移送台灣警備司令部軍法處的，果不拘押日期從三月四日改為三月七日的話，調查局的拘押行為就完全違法，我則完全無罪。所，特務們就被捕日期後延三月七日，這是誣陷手法動一。僅生日一項，竟有這麼曲折變化，難一開始就命中注定一個人物求活不、求死不的坎坷一生！
跟生日同樣曖昧的是，我不知生在那裡。有人說，我生在父親當縣長的河南省通許縣縣長宿舍；有人說，我生在河南省開封縣東桐板街；沒有一個人明確的告訴我，底我生在那裡。是，在我長後，發現我被歸類為河南省輝縣人。
輝縣是中國最古老的城市一，不過在歷史卻默默無聞。最著名的一件，發生在紀元前二二一年，秦帝國消滅了當時華夏土所有的獨立國，統一了當時已知的世界，他最後俘擄的一個名叫田建的齊國國王，放逐共城（就是現在河南省輝縣），任憑他生滅。這位當了四十五年的國王，享盡人間的榮華富貴後，被軟禁在太行山麓松柏樹林中。最後，他的隨從全部逃走，妻子跟王位繼承人的兒子，飢寒迫，日夜啼哭。田建傷過度，終於鬱病死。王與王子不知落。齊國遺民聽這個消息後，為他寫一首哀歌：
滿耳松濤
滿目柏林
飢餓時不吃
口渴時不飲
誰使田建落此場
是不是那些——
平常圍繞著他的客卿臣
◇
這首哀歌，在輝縣廣的土飄蕩。兩千餘年後的今，輝縣已很少人記這件，它太遙遠了。現代的輝縣人，尤其是居住縣城東北六公的常村郭姓居民，他們所有的記憶，最遠追溯三百年前那個令人嘔的明王朝末年。那是一個無邊無涯的黑暗時代，整個中國北部約五百萬方公、比一百五十個台灣的面積，發生被貪官污吏製造來的怖饑荒，旱災、蝗災，所有含葉綠素的葉子，全被啃光。焚，河水乾枯，一片焦土。飢餓的災民，互相換子女，烹殺煮吃，當孩子們吃盡的時候，他們吃觀音土——一種白顏色的鬆軟石頭，經水煮過，會變漿糊，人們它喝，暫時填滿腸胃，是不久它就凝結，恢復石頭硬塊，既不消化，又不排，直一個一個活活脹死。
就在山西省洪洞縣，一個郭姓族幾乎被飢餓消滅，殘存的一些族人，在一棵槐樹，一個鐵鍋摔破，分給每一個支派的族長，後互相祝福，四散逃命。他們相約等這場災難過（人往往認為災難會過，寄望於未來），總有一，從四面八方返回故土，重建園。萬一時候子弟已互不認識，鍋片就是信物，為證。
於是當中有一支從洪洞縣發，向東逃亡。那是一段悲慘淒涼的旅程，中途幼兒夭折，老年人逝世，沿路寫悲苦的河南輝縣先民移民史。他們翻過高達兩千公尺的太行山，繼續向東逃亡，終於在太行山東麓的輝縣定居，他們的子孫一直傳現在。轉眼三百年，鍋片已經不知何處，子孫們對往日槐樹摔鍋片的故鄉，早已失記憶。今，當輝縣人被詢問這個故的時候，見他們的一臉茫表情，透露無限人世的滄桑。
我，柏楊，就是這支苦難先民的後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