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結婚與父喪

我突歸來,使五叔兩位堂兄、堂嫂,為歡喜驚奇。他們一就決定告訴我,父親曾經依據傳統禮俗,在若干年前,為我定親。是縣城南關的女兒,名叫艾紹荷,比我三歲。我從來不知有這門親,從來沒有人告訴過我,包括父親。最初我有一種被侮辱的情,提反對,是,五叔整個族(從二叔九叔)堅決支持五叔的立場。唯一的姐姐從寡居的婆山屯村,帶著孤女趕常村,哭哭啼啼的規勸,認為郭是一個族,不夠做這種喪盡良的退婚行為。因為被退婚的女人被人嘲笑,一輩子嫁不。我求先開封探望父親,再林縣跟同學們會合,後再回來結婚。仍反對,姐姐尤其堅決。一般人認為我是一個非常堅強、頑固、永不順服的人,實際,有時候,我卻不是這樣的格。我這一生有太的時候,是放棄堅持己見,接受別人的支配,這一次的婚姻,就是一個例證。我一直慚愧這次對禮教的順從,假設人生夠重來一遍的話,我絕不會犯同樣的錯誤。有幾回,我衝動趁半夜逃走,但因為抵不住姐姐的眼淚,沒有逃。於是在十九歲那一年,我結婚了,這是我一次的婚姻,這次婚姻帶給我終身歉疚,紹荷有舊式女子所有的德,果我安於種田生活,我們會白頭偕老。

但是,父親在開封病危,我倉促趕開封,的卻是一具棺木。父親,這個鄉生的知識份子,身跨兩個王朝——清帝國中華民國,不夠抗拒當時官場文化的主流——鴉片海洛因,終於破人亡。他世時五十七歲,因什麼病致死,沒有人告訴我。父親一個農子弟,闖入複雜的城市世界,一久就被腐化,仍不不被淘汰局,潦倒終,兒女們留給一個吸毒的妻子,那比留虎口還怕,虎還不吃子。臨危時沒有一句話囑咐兒女,繼母說,爸爸在死前叫了一聲「爺」。「爺」,是輝縣本人對父親的稱呼。就在棺木旁邊,繼母香煙盒裡的錫箔紙吸食海洛因。日本在它的佔領區內,執行毒化政策,所中國人吸毒是公開合法的。我暗中盤算,一塊錢銀元的代價,不過化一縷青煙,那個消耗量,像惡魔的無底深洞,任何人填不滿。在父親靈柩運回輝縣祖墳安葬前,繼母特別為父親舉行一項「點主」典,這是我又一次硬碰硬的向儒的傳統禮教屈服。

五十年後,直九○年代,我才發現:中國人並不信神,信鬼。這項發現就是在三○年代這次點主典播的種子。因為在中國社會,我從沒有任何一項祭神典有這樣的隆重,從沒有任何一個比祖先更偉、更尊嚴、更有權威的神。

「點主」典是儒學派山海的喪禮中,一個微不足的儀式,但已使我興無法遏止的憤怒。「點主」是這樣的,喪木板製一個牌位,牌位毛筆寫一行字,概是「郭學忠靈位」類的文字。在郭字端毛筆寫一個「王」字,請一位方有名聲有勢力的紳士當點主官。請點主官並不容易,往往送一筆觀的聘禮。於是我這個長子,就被搞頭昏腦脹。僅跪的次數跪的詭異,就萬世不其解。概是這樣的:

司儀官喊:「跪!」

我就跪。

司儀官喊:「!」

我就站來。

司儀官又喊:「跪!」

我再跪。

司儀官再喊:「一叩首!」

我就向靈柩叩一個頭。

司儀官又叫:「!」

我又站來。

司儀官又叫:「跪!」

我再跪。

司儀官又叫:「!」

我又站來。

司儀官又喊:「跪!」

我又跪。

司儀官叫:「二叩首!」

我就叩頭。

司儀官叫:「三叩首!」

我就再叩頭。

司儀官叫:「!」

我再來。

司儀官又叫:「跪!」

我再跪。

司儀官又叫:「!」

我又來。

司儀官又叫:「跪!」

我再跪。

司儀官再叫:「一叩首!」

我就叩一個頭。

司儀官再叫:「二叩首!」

我再叩二個頭。

司儀官再叫:「三叩首!」

我再叩三個頭。

這時候,我已渾身是汗,簡直站不穩了。認為三叩首後,總應該結束了吧!哪知這才是一波跪循環的開始。

司儀官接著又喊:「!」

我站來。

司儀官又叫:「跪!」

我又跪。

我除了跪跪外,無法阻止禮儀邦這項傳統的古老禮儀,對父親的哀痛尊敬,使我對這項禮儀不敢有任何的反抗,敢暗在那裡置疑,且隨著年齡增長。「跪」「」了概一個時後,終於進入點主的高潮,點主官穿著長袍馬褂,手拿一支新購買的毛筆,在盤子中沾滿了猩紅的硃砂,往牌位「王」字面,點一點,為一個「主」字。樂聲與鞭炮聲同時,擁擠不堪的「弔者」,就跟著十分「悅」。

點主典不過是一個煩惱的焦點,使我驚恐的還是繼母。不會忘記我毆打的羞辱,從我開封,直祭典那一,我常在臉微微翹的左角。這時,父親的一位友香圃先生救了我,伯父是東北人,很年前入關,一直追隨我父親做。日軍佔領開封後,東北人(就是滿洲國人)為主的佔領軍特務機關,在開封建立。人不親親,經過東北同鄉的介紹,他進了那個單位,且因住開封太久,利人便,官位很高。就在點主典的前二,伯父頭戴日軍瓜皮帽,腳穿長筒馬靴,腰掛東洋刀,帶著兩個同樣裝束、但從態度是比他的位低的軍官,踏腳步,走靈堂,從口袋掏一封信,雙手捧著,放在父親棺材前的供桌,脫軍帽,深深一鞠躬,手扶軍刀,聲喝:

「哥,獅子(我的名)是你前妻唯一的兒子,今竟有人陷害,揭發他是中央探馬,不是落在弟手,獅子今無命逃。哥!你對我恩重山,有弟就有獅子,不許有人害他一根毫毛,這封信是誰寫的?嫂?」他橫眉怒目的轉向繼母,「是不是你寫的?」

繼母驚恐的回答:

「我不識字,怎麼寫信?」

伯父轉向我:

「從今開始,你晚住在我,日本人那裡有我擔當。」

突間,他拍著我的肩膀,流眼淚,說:

「獅子,你的命真苦!」

伯父在尊敬、震驚的眼光中,踏步跨門,我一直送他十字路口。

「你快點離開開封,」伯父叮嚀我說,「靈柩後就啟程,我會派人送你黃河沿。」

點主典後的三,我護送父親的靈柩,匆匆路,返回祖籍輝縣,伯父親送城門,這是我最後一次他。後來,我在書常有人引一句話:

「鐵肩擔義,辣手著文章。」

每一次,這十個字,我就伯父。且,再六年後,抗戰勝利,伯父的場,深深感椎悲痛,此生已無為報。

父親的靈柩放在兩輛前後相連、人力挽動的架子車,穿過乾枯滿是細砂的黃河故,再穿過京廣鐵路,歷時三兩夜,終於運祖墳。繼母則跟其他弟妹,另坐火車回鄉。就在父親的棺柩冉冉垂墓的時候,我才感父親真的是死了,永遠不再回來。己是那麼樣的孤單,於是跪來,頭撞,放聲哭,呼喚:

「爸爸!」

這一聲爸爸,突破了儒禮教給我的另一種禁制,原來中長輩一直警告我,當哭父的時候,不哭聲音,這是禮教對一個君子人物最低的求;喚「爹」,不叫「爸爸」,因為爸爸是洋式稱呼,違背傳統,正在幽冥路前進的父親幽魂,將聽不你的聲音。我被嚇壞了,不願父親一個人寂寞的走向幽冥,於是乎我聲聲哭爹,問題是這一輩子從來沒有叫過一聲爹。「爹」這個字引不我一點父子親情。

直我忽叫了一聲爸爸,使我回復真實的位置,於是,雨傾盆般的傷淚水,使我匍匐在墓旁,攔住父親的棺木,不准放。全族人從沒有見過一個年男子這麼哭父母的,認為我顯的違反了禮教。

安葬父親後的二早,一個東北口音的男子,進門拜訪,我拉一旁,低聲說:

「你快點逃走,伯父擋不住,你媽不斷在告,且今就走,一分鐘不停。」

那人留一疊儲備券,倉促告辭,連一杯茶不肯喝,且不肯講他的姓名他的處。我倉皇進屋紹荷別,一面為我整理包袱,一面哭泣,我又一次嚐生離死別,於是離開了輝縣,一離開就是四十年。

四十年

(本章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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