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北京陷落

我徐祥、孫建章三個人(廖衡回他的故鄉哈爾濱探親,稍後輾轉來台灣),終於穿過山海關,仍在國軍控制的唐山,再坐火車轉往北京。這是一個悲涼的場,我們住在一個朋友介紹的公寓裡,眼睛望著花板,口袋裡空空洗,肚子開始飢餓。孫建章投奔在十六軍當連長的朋友,我徐祥忽,我們三軍官訓練班教官的身份,投奔設在北京旃壇寺的陸軍軍官學校一軍官訓練班。於是了,一個校組長一見我們的狼狽裝束,就拉臉來,拳頭敲著桌子說:

「你們為什麼不抵抗?」

我們呆在那裡,不敢坐。

「你們為什麼不抵抗?」

徐祥已經氣結,我結結巴巴說:

「我們是文職人員,不是帶兵官。」

「你還強辯,革命軍人就是隨時準備犧牲。」

我回答說:

「北京朝不保夕,你當革命軍人吧!」

說完後,拉著徐祥走辦公室。

維持尊嚴是付代價的,我徐祥陷入絕境,四處拜訪朋友,東一頓西一餐的維持生活,很快的就瘦不人形。

我後來找一位輝縣同鄉,在新六軍當少校的常咸六。常咸六不知害什麼病,雙目突失明。我徐祥經常他——口袋胡同二號,他太太總為我們準備一杯茶,有時請我們吃碗麵條,是仍難忍飢餓。

有一次,我徐祥在西單馬路,毫無目的的閒逛,我忽厲聲說:

「你活該挨餓!」

徐祥一我。

「你活該挨餓,」我憤怒的說,「你受過高等教育,卻餵不飽己的肚子,你餓死不足惜。」

「你說誰?」徐祥問。

「我說我。」

我對飢餓貧窮充滿了憎恨,不原諒己的無。

我忽遇那位連孟德爾定律不知,卻考西南聯的百泉初中同學朱光弼。他現在是北京學四年級學生,這時候,我才知他在西南聯讀書時,已變一個狂熱的共產黨,是北京黨的重人物一。我就常北京學,跟他對床眠,聽他講些無產階級革命的種種故。我果肯洗面革的話,他答應由管,我送城外人民解放軍總部;我說我願意洗面革,但我不肯人民解放軍總部。

這時候,政府所轄江山,一半已淪入共產黨手,全國知識份子的左傾程度,接近宗教狂熱,一個人是不是向共產黨靠攏,為檢查他是不是進步人士的唯一標準。是,共產黨沒有個人由、唾棄溫情、標榜黨,全使我毛骨悚,我格不喜歡拘束,覺人尊嚴溫情扶持,是人類共有的德,黨是英明領袖鞏固己權力所加群眾身的刑。這感覺使我不甘屈從,但意識形態的差異,並不傷害我朱光弼兩個人的感情。每早,他陪我豆漿攤吃燒餅油條,往往先讓我坐,後他站在旁邊數他口袋裡的錢。有時說:

「吃一碗豆漿。」

有時說:

「再加一個燒餅。」

有時遇財氣粗的日子,他就聲叫:

「管飽!」

我這時候就吃一碗豆漿、兩個燒餅、兩個油條。朱光弼很少己坐來吃,他總是先在學校吃飽稀飯,因為兩個人吃,錢就不夠了。

北京城裡,街人潮洶湧,擠滿了國軍官兵,擠滿了象徵那個時代特有的販,手裡托著一串銀元,在西單徘徊,口中單調的叫著:

「買倆賣倆!」

這是錢販子,從銀元當時流通貨幣——金元券的兌換工,從中賺取差額,利益十分觀,那時候金元券像瀑布般的跌。販在這個巷口,一個袁頭買金元券五億元,走另一個巷口時,就買五億五百萬元,等他再回原來那個巷口時,一個袁頭已漲五億一千萬,不了晚,一個袁頭換六億了。但仍在絕望中製造希望,甚至有人說,國軍已反攻廊坊,更有人堅稱他確實聽炮聲,這是一個垂死掙扎的幻夢,瀋陽淪陷前後,人們傳說國軍在營口登陸。

同時盛行的還有卦攤,每人問的問題一樣——前程。卜卦的答案千篇一律,有兩個:一是你就留在北京!北京是福,有貴人助你;另一是吉祥在西北,西北有貴人(那時候西北還在傅義部董其昌將軍手)。後的先見明,福遠在東南——海中的台灣,是,沒有幾個人知中國還有一個台灣,就是知跟知太陽系有個月球一樣,遠在涯,不是人們隨便的方。

忽,毫無跡象的,有一,傍晚時分,華北剿匪總司令部派人在街發放傳單,市民於晚六點鐘,一定回各人的,收聽重消息。已經察覺來,這是一個不祥兆,是無法確定它的內容,不敢相信全國人民所依賴的傅義將軍會拋棄那麼依賴崇拜他的軍民。很的,當夜幕低垂,六點鐘正的時候,我、徐祥等,聚集在常咸六狹的房子裡。就在這時,收音機宣佈:「請聽眾十分鐘後,聽重廣播。」

不久,收音機再次宣佈,請聽眾五分鐘後聽重廣播。不久後,收音機三次宣佈:請聽眾一分鐘後聽重廣播。一分鐘後,收音機在萬籟無聲的空氣中,慢慢的說:「華北總部、人民解放軍聯合公報:一……」沒有人記詳細內容,僅「華北總部、人民解放軍聯合公報」這幾個字就說明了一切,傅義投降,北京陷落。共產黨的術語說,「北京解放」。

剎那間,在中聽廣播的人,幾乎傾巢,街訪親尋友,探聽消息。至於探聽什麼消息?誰不知,是像被搗壞了窩的螞蟻一樣,張皇四竄。

二,我街,北京已現另外一種氣象。每一個路口,有三個哨兵,一個是華北總部戰士(這時已動拿「剿匪」字樣),一個是人民解放軍戰士,一個是北京市警察。顯的,當華北總部向人民保證,化危機為轉機,是收回拳頭準備擊的時候,其實他們已在秘密的賣他們的部與忠於他們的人民。

我找朱光弼,他我領剛立的人民學門口,推薦我讀研究部。

「國民黨會毀了你,你有志難展,」朱光弼說,「共產黨有無窮,愛才命,你留來,新國需你。」

我支支吾吾,答應一定留來。

兩後,人民解放軍堂堂皇皇進入北京,街擠滿了人群,一半是學生,當有市民,是他們跟站在兩旁熱鬧的國軍的殘兵敗將一樣,臉充滿了疑懼。那絕對不是一個萬人空巷迎王師的場面,但卻是年輕學生們長久盼望的日子。他們在街頭興奮的奔跑,扭著秧歌,還在旁邊口琴斯斯文文的伴奏(秧歌是東北農村插秧時的民間簡陋舞蹈,跳來時,你說它有醜,它就有醜,那是一個絕對不了檯面的舞蹈)。是,共產黨既提倡它,它就為青年們的光環,很學生乘著還沒有塗掉國徽的國軍十輪卡車,在街奔馳高歌。

就在東單,突間一個國軍少校軍官在馬路魚貫進的車隊攔,抓住駕駛座右座的兩個學生,一面哭,一面咒罵:

「你們這些喪盡良的學生,政府對你們有什麼不?當我們在戰吃雜糧的時候,你們吃什麼?雪白的米、雪白的麵粉、肥。是,你們整遊行,反飢餓,反暴政。你們飢餓嗎?八路軍進城那一,你們立刻改吃陳年米,連一塊沒有,你們卻不反飢餓,今還這個樣子的忘恩負義,會報應的,不認為會放過你們。」

那位少校已經失理智,一邊哭,一邊罵,一邊毆打,一時間全街呆住了。最後還是他的同伴他強制架走,才沒有惹禍。

這時候,北京剩一報紙,那就是《世界日報》,它的老闆舍我(後來他在台北創辦世界新聞學院,保護了不少被蔣父子迫害走投無路的知識份子)雖不在北京,但他的這份報紙,卻是北京孤舟短暫行程中的一盞明燈。每,當報紙來的時候,群結隊的讀者,圍在貼報欄,默默讀著沒有經過共產黨審查的新聞——這恐怕是共產黨有史來,准許新聞由的幾。

《世界日報》刊載國軍反攻部隊,正向津及楊村挺進的消息,間或隱約暗示艦隊逼進沽。淮海戰雖結束二十餘,國軍雖早退守長江南,實不立即捲土重來,向千外的孤城發動攻擊,不過沉海底的人,連動盪的海草,會當是救生繩索。北京城裡國軍的那些殘兵敗將竊竊語的轉告,裡燃燒不應該燃燒的希望。但我對這份報紙永難忘記的卻是,它正在連載張恨水先生的一篇說<開門雪尚飄>,描寫抗戰勝利後,復員回北京的一對年輕夫婦,丈夫是一個位置低微的職員,太太漂亮非凡,丈夫的同丈夫的高幾級的長官,向展開攻勢。有一次,妻子應邀參加舞會,丈夫尾隨著進入警衛森嚴的院,從廳窗子向裡偷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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