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橫渡台灣海峽

海的繁華不亞於兩年前,且更亂。我在海碼頭船後,望著滾滾北流的黃埔江人潮洶湧的黃埔灘,偌的中國一城市就擺在面前,我不知往哪裡投奔,不僅僅是落寞,是絕路,十四個袁頭現在剩了兩個,一段的人生,還沒有開始。這兩塊錢支持幾頓飯呢?吃完了後又該怎麼辦呢?我拎著包,在黃埔灘徘徊流連,坐來休息了一會,身走一會,再坐休息。我焦灼憤怒,又羞愧難當,一股勇氣使我走向江邊,索跳,這一輩子就再不煩惱了。

是,就在我猶豫跳的時候,聽一個東北口音的呼喊:

「東北來的同學,快點車,我們四號橋。」

我立刻跳來,朝一輛已發動了引擎的卡車奔,面插了一面像什麼救濟會的旗子,這個巧合我拉在陽世這一邊,直接送設在四號橋警察公墓的難民收容所,墓園裡搭了一排草棚,裡邊有竹子紮的兩排鋪,我就在面一排躺來,睡了一覺,醒來後,正難民收容所開飯,就吃了一個飽。

在難民收容所停留的十幾內,時局有的變化,國軍被人民解放軍徹底擊潰。這對數人來說,是個意外,但對我來說,幾乎完全在意料中。國軍的腐敗喪失民,已經了谷底,軍紀蕩無存,軍隊既不知為什麼戰?不知為誰戰?我在海那段時間,翻閱一些幾個月前的舊畫報,畫報介紹蔣緯國將軍領導的裝甲部隊,每輛坦克車,竟配有一位其貌花、服裝入時的女服務員。剛任的廣東省主席宋子文,一命令卻是各縣修一個飛機場,便他前往視察。覆亡逼在眉睫,還在那裡兒戲,使我悚。相反的,人民解放軍的清新形象,卻是有口皆碑。

淮海戰役一失敗,海的人更亂,金元券山崩的速度貶值,總統蔣中正先生宣佈辭職,由副總統李宗仁先生代理。謠言說,中央政府將遷往廣州,我沒有別的選擇,有隨政府再向廣州逃亡。這時候我手裡還有兩塊銀元。

那早晨,我躺在竹床,睜著眼發呆,忽聽排幾個年輕的東北同學,在那裡談話,意是說,設在台灣左營的海軍士官學校,正在海海軍碼頭招生,招生主任吳文義先生是東北人,但對他們這些同鄉的東北籍青年,卻拒絕接受他們報名。

「吳主任叫我們找保人,」其中一位青年叫,「怕我們是匪諜,我們從東北跑這裡,哪裡找保人?豈不是故意刁難?」

「什麼?吳文義?東北人?」我抬頭問。

「是的。」

「他從前在哪裡做?」

「聽說在戰幹團當隊長。」

「對了,就是他,」我叫,「他是我的老長官,我做你們的保人,帶我見他。」

這真是一項傳奇,偶爾竊聽的一段話,一種喜愛幫助別人的,使己命運再變化。當我在七、八個東北籍同學簇擁,見吳文義的時候,吳先生接受我的敬禮,聽了我的陳述,愉快的說:

「沒有問題,你介紹少人我收。至於你,你在幹什麼?」

我老實報告我的窘境。

「跟我台灣吧!」吳先生毫不猶疑的說,「明一早就開船,你今晚前,一定來找我,我會你帶台灣。」

這像是夢中又做了一夢,我急急的返回四號橋,找從北京一來的東同學熊鎮父女,堂弟郭立熙。正離開時,忽間,在重慶便相識的紉蘭女士跟的弟弟、弟媳、妹妹、侄兒、侄女,剛從東北(最後當錦州女子師範學校校長)逃海,被送四號橋。我跟一照面,就拉跟一人同行。姐是一個謹慎的人,問我說:

「你不先跟吳主任談一談,我們再。」

「不著先談,我完全當。」

這是已經落伍了的兩肋插刀格,不過,時間確實來不及,海軍碼頭四號橋足有十數公遙,公共汽車轉來轉,了碼頭,太陽已快落山了,豈回來再?就這樣的,我們了登陸艇,在甲板打鋪。當夜,海軍碼頭一片清靜,市區萬燈火。

二一早,登陸艇緩緩駛吳淞口,長江浩蕩,思萬端,默默無語,漸行漸遠,終於海一色。這樣的緣份,使我離開海。當我再回海的時候,已在四十年後。

登陸艇在台灣左營軍港登陸,當時就聽說有位「青幹班」同學在海軍總司令部做(「青幹班」教育長桂永清將軍今當海軍總司令,依照當時軍中習慣,他帶了「青幹班」同學海軍),於是,我找在青島曾經碰過面的侯洵。侯洵曾任青島海軍司令部軍法官,國軍陣營中少有的青年俊傑,尤其他貴為軍法官,卻一貧洗的操守,令我尊敬。又找同是青幹班同學的岳軍,他確實是岳飛的後裔,一個護士姐結婚,住在日本式的軍官宿舍裡,一個整潔安定,使我的羨慕。後來又找在海軍士官學校任政治部主任的趙誠,趙誠勸我留在士官學校當教官,我沒有經過思考就滿口答應。是等了二十,趙誠的簽呈被級批駁,因為那個時候,正在人凍結。人生的路,一個石子有時候會使你轉變方向,走入另一個世界。當時趙誠的簽呈果批准,我一定會跟趙誠、岳軍、侯洵一樣,四十年後,從校職位退役。

左營無棲身,於是向吳文義先生告別,北台北,這時候才開始真正的深入台灣本土。我從沒有愛過一個方像這樣一子就愛台灣,沒有什麼理,沒有什麼口號,是在很細節,體察己這份感情。高聳雲際的椰子林,有童話書才有,現在正了童話王國。彷彿戶戶有一個水井,水井旁邊有一個水池,裝著滿滿的水,明澈清涼,舀一瓢澆在頭,使每一個毛孔感覺舒暢。還有,處有潺潺溪流,包括台北市區,台北街兩旁的排水溝,清澈見底,魚游來游,還有的像拇指一樣愛的螃蟹。我對黃澄澄香噴噴的香蕉尤其鍾愛,對一個一輩子沒有見過香蕉的北方人來說(我這一輩子其實曾見過一次香蕉,是在開封水果店裡,皮變漆黑,孤單單的一隻掛在樑,價錢貴嚇死人),那種誘惑力非常強。我買了很根,裝在衣兩個口袋裡,即令在左營那個嚴肅的海軍基,我是一面走一面吃,一直吃口吐酸水,再不吃為止。至於鳳梨,那更是仙果,北方土著不但沒有吃過,沒有見過,甚至沒有聽說過。真正使我愛這個方的是島的居民,那時候,我(包括幾乎所有的外省人)根本不知島竟擁有三個族群,一是馬來族,被稱為山人的原住民;另一是華人後裔的被稱為閩南人或福佬人的漳州、泉州人;另一是同屬華人的客人。的語言並不相同,但對我並不重,因為反正誰的話我聽不懂,因此無法分辨他們語言的差異。這時候政府開始推行國語(北京話),我雖不會說北京話,但我那一口河南土話講慢一點,還讓人聽懂。藉著這樣的流,有生來我一次感覺在外被接納。——在四川的時候,我是外省人(江人);在東北的時候,我是外省人(關裡人);現在來台灣,身份並沒有改變,照樣仍是外省人(陸人),是,沒有一個方使我感覺像台灣這樣的,有一種氣候、土壤、人情、風俗融合在一,令人感被接受的溫暖。

台灣中華人的兩族群——閩南人客人,有一種移民的格,那就是包容。從陸來的外省人,致分為北方人南方人。北方氣候嚴寒,冰雪,生存不易,對南方的「三秋桂子,十荷花」有夢寐的遐思。南方人比較,我覺南方朋友的襟比較寬,人人相處盡的維持禮貌,保持從容,為己為別人留餘。一個窮苦沒落的朋友前往投靠,他們總會善言接待,獻一杯茶。北方人比較緊張,朋友一進門,主人一件往往就是哭窮,己形容一級貧戶,使進門的朋友在聽主人即將餓死的慘境,不開口求援,身告辭。

這些往的經歷,很快的就使我愛這個蕃薯形的島嶼,即令後來在這島受了很苦,甚至幾被槍決,但我的感覺沒有改變。

從左營搭火車,我幾乎一路吃香蕉吃台北,我不知吃香蕉吐酸水間有什麼關係,所吃了又吐,吐了又吃,一直吃實在吞不,這就是俗話所說的「吃傷了」才止,所幾乎足足有兩、三年久,我一根香蕉不吃。

了台北,又是人海茫茫,不知向誰投奔。在火車,我聽一群青年學生說:台灣省教育廳在火車站前的七洋商行(就是現在飯店那個位置)被騰空的樓裡,設立流亡學生招待所,且有飯供應。我就隨那群人七洋商行。一進門,見有幾百人擠滿在裡面,聽候教育廳分發學校。我不是在校學生,連登記沒有辦法辦,每唯一的情,就是躺在床鋪,仰望著花板,又回海四號橋警察公墓招待所那種絕望的日子

(本章未完)

二十五、北京陷落目录+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