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十年雜文

專車遊橫貫公路的光彩,對我的貧窮沒有裨益,那時候還不流行付給演講費、撰稿費。台灣公路局認為我既是局長的貴賓,位崇高,豈現金論價,所並未支付分文,真是連煮字療饑的機會沒有。這時,報社命幾位編輯分別撰寫專欄,專欄的稿費雖很低,但不無少補,且很少拖欠。我就分的專欄定名為「倚夢閒話」,每寫一千餘字。這不是十分體面的開始,但是卻我悄悄的帶進另一個新的寫廣場。

最早寫雜文的目的,顯易見,不過為了免於饑寒,並沒有什麼崇高的理念,向專制暴政挑戰,所最初談一些女人、婚姻類的話題。是,了後來,每在報社裡聽記者們採訪回來,尤其是採訪警察局回來,常帶一些使人髮指的社會新聞,報社礙於人情或畏懼後果,往往不敢發表,我就忍不住在專欄裡,提抨擊。有一次,一主人指控他的女傭偷了錢,刑警隊就那女孩帶回警察局,雙臂張開「」字狀,銬在欄杆,這是一種連軍閥時代不會發生的暴行(即令是帝王時代,為了防止強暴或戲弄,女囚犯不戴枷、不反綁)。又紅極一時的名鴇何秀子女士,被警察逼走投無路,舉行記者招待會,控訴警察索賄。警察局一個反應就是:一個老鴇怎麼有資格舉行記者招待會?我的一個反應則是:老鴇跟總統一樣,有資格舉行記者招待會。

社會的黑暗,反映這個社會的品質,傳統社會最的特點是:不人當人,尤其不女人當人。我見這一類的惡行,半來警方,這使警察先生在我的雜文中,佔了一個非常突的位。當時全島所有的警察局派所牆,有九個字的斗標語:「師,君,親。」這簡直是有發高燒的人才來的荒謬念頭,一個警察居命是人民的教師,已夠,還當人民的君王,我認為其憎,最後還當人民的爸爸,就更不寬恕。所我給警察先生取了一個綽號,叫「三牌」,引很的迴響,致後來記者寫稿寫警察時,往往「三牌」來代替。這個綽號造兩個後果,一是在提這個綽號後一年半左右,警察局牆的標語全部塗消,二是全體警察的怒火,集中在我一個人身。這就是十年後我被捕時,政府組織了三人專案組負責偵訊,警務處指派代表的原因。

雜文富於社會批判功,像一匕首或一條鞭子,它雖不是魯迅先生所創的文體,但卻是由他發揚光,它更是對抗暴政的利器,因為它每一次擊,直接擊中害。在那個威權至肅殺氣很重的年代,文化像一片沙漠,社會一潭死水。國民黨蔣王朝戰敗餘,撤退台灣,滿身傷痛,後來在國強武力的保護,才休養喘息過來。由於對共產黨深懷恐懼,所共產黨視為神,認為它既無所不在,又無所不。同時,國民黨發現,有個像共產黨這樣的敵人真,對具有由、民主思的文化人,共產黨帽子往他頭一扣,就名正言順的立即剷除。這套手法我並不是不瞭解,是我控制不住己,一遇不公義的,就像聽號角的戰馬,忍不住奮蹄長嘶。

雜文固是打擊專制暴政的利器,但是一種兩頭尖的利器,會同時傷害己。我:幸當時有一個《由中國》一防線。,一九六○年的某一,蔣經國他的人碧潭游泳,從他溫暖的笑容,他情的愉快,似乎一切平安無,就像他的笑臉一樣浮漾著煦。,今回來,當初史達林先生令逮捕托洛斯基元帥時,他黑海游泳,露同樣笑容,那是滿意己就的笑容。因為就在當,蔣經國令逮捕雷震傅正。雷震被捕時,還代他的助理繼續版《由中國》;他實在應該知蔣經國逮捕他的目的,正是不允許他繼續版《由中國》。

逮捕雷震,查封《由中國》,是五○年代一件,比這個更的,像軟禁孫立人將軍,及肅清孫將軍在軍中的勢力,沒有引反彈,因為那是在秘密進行。國民黨特務認為對付像雷震這樣手沒有任何兵器的人物,根本不需秘密進行,所毫不避諱。當時雷震、聶華苓非常接近的群中,公孫嬿他們最為親密。是,雷震被捕後,公孫嬿立刻在《中央日報》發表一篇長文,對雷震痛加斥責。一時間,討伐雷震《由中國》的聲音,充斥所有報章雜誌。

《由中國》這牆崩塌後,我的咽喉完全暴露在情治單位的利劍,當時我聽的一個訊息,就是同口中的警告:

「警備司令部的人說,柏楊後該乖了吧!」

偏偏,我不但沒有變乖,反從內激發一種使命感,覺應該接《由中國》來的棒子。這種信念,在我的雜文中,不斷現。在氣氛一比一肅殺的那段日子裡,讀者它十分重。

那些年,很情使我魚刺在喉,不吐不快。靠著膽包一時的運氣,發揮了聾子不怕雷的精神,不斷寫。為了減少阻力,我最不嚴肅的方式,討論最嚴肅的問題,幽默最容易凝聚讀者群,最容易引發更人關注我們社會的病態。

漸漸的,我走了最初女人婚姻等風花雪月的題材,走進眼睛的社會政治的底部,最後,再走進傳統文化的深層結構。所的感覺的,使我震撼,我它譬「醬缸」,但一開始並沒有,這個醬缸竟有那麼的腐蝕力。

有一年,台北警察局在召開了無數次的會議後,決定某月某日開始,禁止隨吐痰,對違犯的人處罰款。市民歡呼這是一個新的時代來時,蔣中正卻突令阻止,他說:德服人,勸告,不罰錢。結果一個改變人民氣質、提高環境衛生水準的機會,就告破滅,空歡喜一場。當時的報紙電台卻異口同聲跟著宣傳:德治比法治,因為動不動就罰錢,會招來民怨。中國不夠革新進步,一因就在於這種「德治比法治」的醬缸產物。

阻撓傳統文化革新的兩項措施,全由蔣中正主導。一是中國駐印度一任使羅倫先生,曾力提倡簡體字,並寫了一個冊子,蔣中正的一句話為書名:「這樣的文字,非簡化不。」結果這句話不過使羅倫免於被捕,文化界打手,紛紛指控:凡是主張簡體字的人,是「與共匪隔海唱」輩。那個時代,一旦被這七個字咬一口,非死即傷,我曾為此寫過一篇短篇說<魔匪>,因被再一次烙印記。

二是,中文橫寫時,應該從左右,或從右左的純文化問題,警備司令部磨刀霍霍。中文橫寫,經義的,應該從左右,因為漢文單字,就是從左右寫的,從來沒有人從右左。當漢字堆積文章時,當應該從左向右。果從右左,不但無法控制字與字間的距離,且,手腕會你右邊寫的字,擦一團。不幸的是,共產黨在陸不但實行簡體字,還從左右橫排,於是,凡是主張從左右橫排的人,是共產黨的同路人。

我終於發現政治改革所困難,全由於文化的惡質發酵。因此我不斷呼喊,企圖使醬缸稀釋,才解除中國人靈滯塞的困頓情。後來,我才知,我這份盼望社會進步的沉重態,正是我己綁赴刑場的鐵鍊。

十年雜文期間,除了在《立晚報》「倚夢閒話」專欄外,稍後在《公論報》闢「西窗隨筆」專欄。這兩個專欄的內容形式一模一樣,雖這兩份報紙的發行量不,但在白色恐怖時代,影響卻立竿見影。

除了執筆為文外,我還被邀國立台灣藝術專科學校兼任教授,教「文學概論」,使我不不閱讀一些文學理論方面的書籍。當時我已經版了十本說,卻直教文學概論的時候,才知什麼是說,說應該怎麼寫。但我發現,理論對創並沒有太幫助,對欣賞有幫助。這時我對雜文的運,已較熟練,漸漸創造屬於己的文體。當受過挫折,例,我一人稱的時候,除了「我」外,還不時的稱「柏楊先生」「柏楊先生暨夫人」,及「我老人」等等。有一次,編輯會議,有位記者廖素雯女士求報社行政力量,制止這種不倫不類、高的寫法。

十年雜文,是我有生來,從沒有過的、這麼長期的安定日子,因為倪明華我逐漸建立一個平靜的。婚後二年,明華生了一個女孩,命名佳佳。在這前,所有的孩子早我疏遠,現在女兒了我唯一的親情慰藉,從呱呱墜那一,每一聲哭啼,牽動我的肝。從身,我的不僅僅是一個女孩,還另外兩個女兒,兩個兒子,這些是終生無法挽回的椎痛,是任何一個婚變後,不撫養子女、身為父母的哀情。父母的暫時忘記兒女,但不永遠忘記;不無時無刻的思念兒女,但會終生不斷思念。有一個方法使己獲的平安,那就是對所有孩子的愛,全部傾瀉見摸著的現有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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