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軍法處看守所

一九六八年七月七日,正是蘆溝橋抗戰八年的紀念日,我被戴手銬,押一部鐵欄杆警車。在步履艱難的走押房門的時候,李尊賢恰巧擦身過,忽停住腳,指著我說:

「我一眼就你是匪諜,現在有什麼話說?」

我木的望著他,一直走過。

「死不認錯!」他在後面生氣說。

我很回頭唾他一臉,當,我沒有這麼做。車後,發現孫建章在裡面,我們相對苦笑,押解我們的兩個特務,在旁警告說:

「不准講話!」

我透過鐵欄杆窗子,瀏覽沿途街景,分別四個月的妻子倪明華,每當警車遇紅燈停住時,我幻,會不會發生一種巧合:明華開著車子因紅燈停來,兩車並肩,我們對一個照面,不像兩人怎麼反應?向微微一笑?或者擂窗吼:「冤啊!」那將給的負擔!我惆悵的重睹睽違四個月的台北平東路、羅斯福路,直景,進入台灣警備司令部軍法處,在一個法庭前車,軍檢察官郭政熙令收押,我孫建章被分別帶兩個押房。十年前青島東路保安司令部軍法處守所不相同,警備司令部軍法處守所全是新建築,且廁所是蹲式的抽水馬桶,不過奇特的是:距面約一公尺,就是約腰部的方,有一塊橫置的木板,囚犯果直著身子,根本走不進,爬著進,無論便,無法蹲,趴在那裡,像狗一樣的拉屎撒尿。不知當初的設計人,為什麼會生這種邪惡主意?正盛暑,沒有來水,抽水馬桶不過是一個糞坑。押房有十個榻榻米那麼,擠滿了赤身露體、穿短褲的難友。當知我是柏楊的時候,發一陣驚呼,有人說:

「全國有你一個人敢講真話,還為政府給你特別任務,做榜樣給外國人。」

直這時候為止,我還弄不清犯了什麼罪,犯了什麼法條,所難友向我查問案情的時候,無法回答。就在火燒似的押房裡,開始難形容的煎熬。

一早,門縫裡塞進來訴書。

難友們我訴書「懲治叛亂條例二條一款」時,臉色蒼白,不說一句話。我急著問:

「我的罪判幾年?」

一位難友一本《六法全書》塞給我,我查懲治叛亂條例二條一款,那是唯一死刑,唯一死刑就是說:

「除非不判罪,一旦判罪,就是槍決。」

我臉色跟其他難友同樣蒼白,霎時間,童年往,湧眼前,繼母的咒罵:「叫炮頭」,今果真無情的應驗在我身!我雖不通己何此場,但是,這時候終於明白:蔣經國殺我。

我不甘的問:

「我難真的傷他那麼重?」

一位的難友爬過來坐在我身邊,悄悄的問:

「訴書的情是真的嗎?」

「全是編來的。」

「你真是說,」他說,「你這篇說的稿酬太高了,恐怕付生命。」

另外一位難友遞來一杯開水,我爬著接,右膝蓋發一種強烈的劇痛,我吟著,坐在不動彈,右膝紅腫,我發現已殘廢。這時難友們各回舖位,我手撫摸著右膝,中淒涼。不知為什麼在這個時候才發,不我會在送軍法處的時候,求軍檢察官驗傷。但是難友們告訴一些類似的故:一個人在調查局被拷打遍身流血,送台醫院醫治,那人的女兒(真是世界最的女兒)千方百計探聽爸爸的落,並設法病歷表影印一份,當面呈堂。軍法官檢察官啞口無語,逼問這些資料的來源,判洩露國機密的重罪。最後雖沒有讓坐牢,但法官對父親被拷打,卻做了明確的解釋說:

「檢驗單固證明他在調查局受過毆打,卻不證明被調查員毆打,人犯互毆,亦行撞傷,所提證據,不足採信。」

更因為他女兒居險惡,企圖誣蔑政府,陷治安人員於罪,對父親判更重。

「檢調是一體的,法律在他們手,」一位難友說,「我們束手無策。」

提的具體意見是:

「開庭的時候,千萬不提及你受過刑求,那反激他們的報復,不說犯的罪是你編的,軍法官會認為你狡獪無賴。唯一的辦法是假裝信任軍法官公正清明,請求調查瀋陽淪陷後,共產黨有沒有設立民主建設學院,有沒有中國民主同盟;北京淪陷後,旃壇寺有沒有共產黨訓練機構;海那時候的復旦學校長是不是許逢熙。法庭就這四點澄清的話,你就有活命的機會,千萬不指責他們的革命同志。」

概一個月後,正式開庭,審判長是校聶開國,主任審判官是少校方培。我站在台,請求庭就述四點施予調查。庭的軍法官似乎還沒有遇過這種方式,一時不知所措,猶疑了一會功夫,方培悻悻的說:

「本庭就著手調查,叫你死無怨。」

我走法庭的時候,驀間明華拉著佳佳的手站在路邊,向我凝視,佳佳眼睛瞪那麼。差不半年不見了,孩子似乎長高了不少,相距有五、六步,做爸爸的卻不擁抱己的女兒。

監獄生涯就是艱辛,在那燠熱擁擠的押房裡,囚犯們的生命被片片撕碎。守所接見日是星期三,最初,明華每星期三來探望,攜帶一點菜,有時候帶佳佳來。佳佳,我的滴血。我求明華後不再帶來,一孩子,父女俱傷。

長期羈押來,漸漸的,明華見面時,幾乎已經無話談。「唯一死刑」這個條款,明華已在律師那裡完全瞭解它的意義——這不是一個短時間內就解決的挫折,是一個長期耐承受的災難。明華是個受人侍奉的婦人,面對的是完全不瞭解,又充滿恐怖的壓力,完全慌亂,真難為支持了七、八個月久。後來,接見的時間由一週一次,減每兩週一次,再減每一個月一次,更變兩三個月一次。我每次接見,有理準備,認為一定會發生,卻一直沒發生的,終於發生了。最後一次接見,隔著玻璃窗,明華毫無表情的在電話的那一端說:

「我們的離婚手續,應該辦一辦了!」

「我臨走時,寫離婚協議書,親筆簽名,又親蓋章,放在你那裡,拿來就。」

就這樣,結束十年婚姻。我一句話:「夫妻本是同林鳥,難來時各飛。」接見完畢後,我站來,渾身像煮在滾水鍋裡,踉蹌回押房,裡一片茫。我告訴己:現在什麼沒有了,過四十年,是一場漫長的夢。難友們怕我跌倒,扶著我坐,我己爬舖位,身體靠著牆,有人問:

「太太接見了嗎?」

我點點頭。

「是不是向你提離婚?」

我又點點頭。

「太太來接見,沒有帶東西,一定是分手!」

從此,我吃不任何食物。我再一次:死才是最的解脫。當絕食十的時候,軍法處開庭,兩個法警我扶庭,方培問了一句話:

「你為什麼不吃飯?」

「我不。」

這一次開庭,不過在法律做一個紀錄,所問一句話即行結束。不,概因為腸胃放空了的關係,神志反特別清醒,對死亡反沒有什麼感覺。破,人亡,學畢業,學不畢業,一切了過,現在就是靜靜的躺在那裡,並不等待什麼發生,什麼不等待。

守所官員對我似乎十分注意,他們押房裡其他囚犯全部調走,另外派一個官方的御難友,進來睡在我身邊,名義是照顧我,實際是暗中監視,防我殺,他不斷香噴噴的飲食引誘勸勉我進餐。

有一,那位御難友特別我扶另外一個房間洗熱水澡,我身已經沒有肌,瘦枯的骨骼,被失水分的焦黃皮膚包住。我向己嘆息,這正是一個叛亂犯的場,我竟這樣倒斃在監獄裡,回二十年前萬逃亡,並不後悔,反有一種終於安靜來的感覺。

有一,那個由入押房的御難友,忽進來告訴我說:

「你太太來接見你,」且告訴我其中原因,「你太不開,所長特別請你太太來勸勸你。你不為我是他們的走狗,活著,你才報仇!」

就在所長辦公室,倪明華冷若冰霜的坐在那裡,我則坐在茶几的另一邊,茶几放著一個舊式的旋轉盤錄音機,來錄囚犯屬的談話。所長在一旁說:

「你們有什麼話儘管談談,不糟蹋己。郭太太,有話儘管告訴你先生。」

,沒有人開口,明華那種充滿了厭煩不耐的表情,帶一種萬箭俱發的殺傷力。我連正眼不敢,已不是我一次的,不是最後一次的,我眼前坐著的是另外一個腸鐵鑄的女人。經過四、五分鐘久的無聲無息,我首先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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