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同埋一丘

台灣政治犯的製造經過,致分為三個階段,一階段是偵訊期,普通在調查局或在台灣警備司令部保安處,最為艱難。社會受普遍尊重又有充分由的紳士,突間被捕,推入四周是鐵欄杆的房間裡,被侮辱,被毆打,精神會霎時崩潰。貨真價實的「叛徒」,反比較輕鬆,因為決定招什麼,或不招什麼就夠了。有那些招卻無供招的人,苦難最,因為他必須揣摩問官所引導的方向,假設當初預定你是參加民主同盟的話,果你忽參加了共產黨,他們就無法接受,假定你的猜測始終不符合他們給你的暗示,苦難就更。有人在刑求,悲憤的叫:

「我是匪諜,我是匪諜,你們教我招什麼,我就招什麼!」

這種絕望的哀求,會更激審問官的憤怒,因為你冒犯了他職業的尊嚴,審問官會抓住政治犯的頭髮,教他跪在算盤:

「我們從不教人招什麼,你己做了什麼,就招什麼。」

不是每個政治犯跪過算盤,不是每個政治犯搖過電話(電話線的電流通手指,後搖動手,電流會使一個人渾身發抖,屎尿齊),但是,最後會照著特務們的預期,招答案。你一件誣,就一瀉千,每件會誣,直法律你完全嚴密的綁住。果筆錄,口供,每句話是囚犯說的,實,每句話是特務說的,真是:

他白即白,一一服刑。

這段時間約四個月(法律規定偵訊期間不超過四個月,特務非常守法,四個月內足完工,即令超過四個月,會捏造沒有超過四個月),這是最苦的階段,很人就在這個時候被逼死或逼瘋。一九六八年國立政治學學生代聯會主席許席圖,在學校組織了一個學生社團——統一社,結果被捕,不三個月,神智完全錯亂。我在警備司令部守所囚禁時,每聽他從一個單獨囚禁的幽暗房間裡,發淒厲的哀號:

「我!」

「我!」

「我!」

「我!」

四個單音節的字不斷重複,從他那僵硬的、帶著哭聲的嘴中喊,二十四時,從不停止。監獄官在那寒冷的冬,他剝光,教他手。一間僅容身的單獨禁閉室,堆滿了屎尿,他就在屎尿堆中,一聲聲呼喚:

「我!」

「我!」

「我!」

「我!」

每一聲像鞭子一樣,人的抽碎,每遇有官前來視察,監獄官就許席圖捆綁來,布條塞住嘴巴。軍法處一度決定准許他保外就醫,是許席圖身貧寒,父母雙亡,剩姐弟二人相依為命,姐姐省吃儉,供弟弟讀學,拒絕弟弟領回,在法庭哭訴說:

「我弟弟進來的時候,是一個的學生,現在了這個樣子,我怎麼養他?且養後又再給你們,還再受了嗎?萬一養病期間,他逃掉或失蹤了,這麼嚴重的罪名,我怎麼承擔!」

我不久被調做外役,再不知他的落。轉眼二十年,九○年代初期,白色恐怖已為過,《中國時報》忽有一條消息,報導說花蓮玉瘋人院,有一位來路不明的病患許席圖,希望查他的來歷。許席圖這三個字的同名度很低,我打電話給報館,說明原委,願挺身證。我中十分感慨,就在許席圖稍前,外部長錢復在國立台灣學讀書,是學生代聯會主席,人生際遇,此懸殊。

二階段是軍法審判,除非像許席圖那樣,偵訊期間被苦刑逼瘋,否則,數政治犯的移送書,就等於軍檢察官的訴書,軍檢察官的訴書,等於軍法庭的判決書。像黑社會的洗錢一樣,軍法庭是屈打招的黑箱業,使它合法已,軍法官假定判決某一個政治犯無罪,他的場就是己了一個政治犯。至於公設辯護人更是憐角色,唯一的功就是替政治犯認罪,祈求庭法外施恩。數政治犯知官司的結果是什麼,所比在調查局或保安處,情平靜。有一種人是驚恐的,那就是被判決死刑的囚犯,立刻被戴腳鐐,準備隨時槍決。

守所執行槍決的時間,總在凌晨五時左右,色初呈朦朧,囚門卡啦一聲,門鎖打開,傳喚的聲音早已經驚醒了從鋪坐來的死囚。

「某人,開庭!」

當知怎麼回,後,再聽腳鐐的聲音,一步一步,走向門。有時候,一次執行六、七個人,腳鐐聲更像鋼鋸一樣,鋸碎囚犯們滴血的頭。有時候,有人高喊:

「毛主席萬歲!」

有時候,有人高喊:

「蔣總統萬歲!」

往煙,忠貞與叛徒同樣伏屍牆,同樣埋葬一個亂崗荒丘,現在全化塵土,無一點蹤跡尋,蒼蒼者,曷其罔極。

一位年紀最輕的政治犯莊信男先生,他是馬來血緣的原住民,被判有期徒刑十五年,很知進,喜歡讀書。我們所為友,因為他在軍法處守所時,有一場傳奇的演,幾乎喪生。原來,另一位政治犯林海先生,在台灣糖業公司人室當股長,思念留在陸的母親,託他女兒的一位南非同學,帶金五百元給他的母親。南非同學錢帶了,且他母親拍了一張合照,加收據,從南非寄給林海,慰遊子的孝思。這封信落在特務手,通匪資匪,證據確鑿,被判死刑。

情就在這時候發生,莊信男林海舖位相鄰,那晚,不知什麼原因,莊信男跟林海互相調換舖位,監獄官守不知。二拂曉,押房門突打開,兩個班長衝進來,撲向莊信男,一塊毛巾他的口塞住,後雙手反綁,一直帶法庭。桌擺了一盤、一碗酒,兩個饅頭,莊信男嘴被塞住,有口難言。最後,軍法官叫他在一張紙簽字,對有些不識字的難友,按手印就了,莊信男幸受過教育,他寫己的名字,書記官才發現不對勁,報告軍法官說:「他不是林海!」莊信男這才被送回押房,法警另林海綁赴刑場槍決。

這是時代的一個插曲,官場裡的一件醜聞。寫這裡,充滿了當一個中國人的悲情。

使人最傷感的一件是,一件牽涉八個人的「蘇北匪諜」案中,有三個政治犯被判死刑,五個政治犯被判十二年。死刑政治犯正在訴,十二年徒刑政治犯,依照法律規定,超過十後,刑罰即行確定,任何情形不再提訴。兩個月後,五個人「受刑人」的身份調外役,在洗衣工廠工。又過了半年,遠在國的一聲槍響,改變了五個人的命運。台獨份子鄭才先生向訪問國的當時國防部長蔣經國開槍,一擊不中,鄭才逃亡。蔣經國回台北,當外國記者向他詢問這場虛驚時,他微笑說,他已經忘記了。當,他並沒有,是對台獨的憤怒,發洩在紅帽子,令八個人全部槍決。那凌晨,一個恐怕是政治犯中身材最高的蘇北老鄉,正蹲廁所,班長撲,他雙臂反銬,拖押房,褲子來不及提來,沿途全是屎尿。為了防止他們呼號詬罵,嘴巴布條塞住。後來,才知軍法處費周章,先代那原來被判十二年徒刑的五個人,暗中提非常訴,後再由國防部軍法局(那時候局長就是後來被擢升為副總統的李元簇先生)發還再審,再審的目的是改判死刑。

三階段就是火燒島,政治犯了火燒島就了終站。無期徒刑囚犯有死亡才,有期徒刑囚犯雖獄的日子總在十年、二十年後,但總算有一個盼望。

腦是一個最難控制的東西,越是不願的,越會更強烈的。

在守所時,難友蔣海容先生有一警告我說:

「對不,我告訴你,你快瘋了。」

「你怎麼知?」

「因為,」蔣海容說,「你坐在那裡,一直喃喃語,最後嘴角還吐白沫,根據我的經驗,這是精神錯亂的前兆。果你不夠我克制,你的喃喃語將變無緣無故的喊叫,那時候就無藥救!」

我否認喃喃語。

「你問問別的朋友!」蔣海容說。

我一種探詢眼光,著其他難友,他們逐一點頭。這是我最害怕的,並且對己竟陷於瘋狂的邊緣,感難為情,但我接受這個實,向蔣海容懇求說:

「拜託你救救我,後再遇喃喃語時,請給我一拳。」

蔣海容承諾。於是不久,蔣海容的一拳擊中我的右肘。

「有什麼?」

「你剛才又言語。」

「我沒有。」

一個難友在旁說:

「你剛才確實說了一連串無聊的話。」

就這樣的,蔣海容我從瘋狂邊緣拉回,,我卻無為報。他是當時政治犯中身價最顯赫的一位,官拜調查局調查處長,少「匪諜」喪生在他的手,最後擢升為調查局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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