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有一句話:「無不散的筵席!」指任何歡樂有結束的時候,團圓有缺失的時候,原是一種人生無奈何的結局。,果改為「沒有不結束的暴政」,同樣是一種定律。一九七五年,一連任的總統蔣中正先生逝世,當監獄官率領觀電視、聆聽這項宣佈時,確實有一種不敢相信己耳朵感。有些人生來,蔣中正三個字就像金箍咒一樣,緊套在己頭,拉拉不掉,撕撕不。對我來說,更有一種若有所失的感覺,從一九三八年在武昌左旗營房當儀隊開始,現在身為囚犯,前後三十七年,半生歲月,由當年極端崇拜,逐漸對他質疑,信動搖,致完全崩潰,其中最令我不解的是,這位全國武裝部隊最高統帥,喪失了一千萬平方公巨的國土(相當於一個國),十億「敬愛他、服從他領導」的人民,丟棄給一個被稱為「共匪」的殘暴敵人,己落荒逃,逃海一角,竟沒有絲毫責任,責任反是別人的,不受任何法律審判,反審判別人,狼狽的失敗,反證明他更英明,實在令人嘔。
二,監獄官分別各區集合囚犯,宣佈蔣中正死訊,令一律靜默三分鐘哀悼。有個該死的難友,突笑了一聲,激監獄官的怒,詬罵笑的人喪盡良,幾乎為惹來禍,後雖揚言深入調查,就不了了。
蔣中正死,帶來皇效應,歷史,老王死後,新王登基,總赦,表示薄海感恩。蔣中正逝世後,他的兒子蔣經國當時任行政院長,雖還沒有登基(登基的是副總統嚴淦),但政府已令刑犯減刑二分一,政治犯減刑三分一,無期徒刑減刑為二十五年,唯一的但書是:凡參加共產黨的政治犯,一不減。我判刑十二年,減掉四年後,有八年。這時候我忽發現劉展華先生真是愛,果不是他在審訊過程中那一聲斷喝:「你配!」此時,我就不減刑四年。
蔣中正死是火燒島腥雲消散的前兆,十三年後,蔣經國逝世,蔣班瓦解,火燒島政治犯監獄終告撤銷。
——一九四五年中國對日抗戰勝利時,蔣中正果翹了辮子,一定會被人戴完無缺的民族救星的帽子,永耀史冊。
雖減刑,但我的刑期仍次年(一九七六)才滿,倪明華依照離婚契約,每月寄給我五百元贍養費,雖沒有片紙隻字,佳佳倒是常有信來,是我不孩子對庭生活的描繪,不其他政治犯兒女們常寫的一句話:
「爸爸,盼望你早日回!」
佳佳從的年紀,靈就被安排此弔詭,父女間談些官話,我已預感我最恐懼的疏離氣息,正籠罩我們頭。
所幸的是,就在景軍法處守所,政治犯傾巢南的前幾,陳麗真冒險又送來了一次日的盥洗具,使舉目無親的我,被囚入火燒島政治監獄的那,在親友調查表中,寫陳麗真的名字,台灣兩千萬人中,是我唯一的親人。
一九七六年——我入獄已整整八年,從元旦那開始,就在牆畫倒數日曆,直三月七日。每早劃一格,還剩六十六,二早再畫一格,還剩六十五,後除了早畫一格,減少一外,了晚,明的畫。原為鐵窗外的絕不會,這些年來一直嚴守這項鐵則,是,現在變萬念俱發。這不是急躁,是動。八年監牢,似乎最後這兩個月最長,最難度過,我終於寫懷念佳佳一詩:
吾兒初生時 秋雨正淅瀝
父獨守長廊 喃喃向神祈
護士終相告 告父生一女
此女即吾兒 此情犢意
兒啼父碎 兒笑父喜
兒漸長 搖搖學步舉
曾入托兒所 一別一哭涕
負兒逕歸 為兒理髮髻
疹畏風光 門窗日夜閉
兒身熱焚 抱兒屢驚悸
幼厭進餐 一餐一淘氣
悄悄吃狗食 吐瀉幾將斃
住院兒臥床 伴兒父臥
五歲接電話 口舌即伶俐
怒時呼臭爸 頓腳霹靂
六歲考幼園 百分高一
滑梯玩不休 萬喚不理
學有人送 學父迎及
一路攀父臂 仍鞦韆戲
爬肩聞煙味 翻騰父膝
遇即尋父 摟頸絮絮語
尋伴樂不歸 惹父沿街覓
急急瘋漢 惶惶汗遍體
當父離日 兒已二年級
坐電視 尚對差人嘻
一即八載 一思一戚
夢中仍呼兒 醒後頻頻
今父將歸 兒業亭亭立
何堪吾破 孤雛倖存息
兒已不識父 憐兒淚雨
◇
獄前幾,我所有的行李、衣服圖書,打包寄給陳麗真,先還為我定旅館,約當從台北趕高雄,長途巴士站接我。一切安排了,等三月七日來。,就在屈指計算著見面日期的時候,一個怕的陰謀,至蔣經國,台灣警備司令部,在秘密實施,他們決定「不釋放柏楊,繼續囚禁」,這就是蔣父子特創的一種使政治犯絕望生畏、不思議的「隔壁手段」。
「隔壁手段」關鍵在於「隔壁」,火燒島政治監獄的隔壁,是警備司令部所屬綠島指揮部,指揮部有一個新生隊,所謂新生隊,就是黑社會重量級流氓集中營,凡是其他流氓管理所(正式稱「職業訓練所」)管訓的流氓,不服從管訓,或毆打長官,或屢次逃亡,被列為惡重的,送火燒島新生隊,接受更嚴厲的折磨。隊直轄四個隊,其中三個隊管訓流氓,一個隊(六隊)則是管訓從「隔壁」(政治監獄)刑期雖已經屆滿,但有關單位認為他的思仍未改造,或者找不保人的政治犯;就在獄當走門時,重新逮捕,囚入六隊,管訓期限是三年,一次又一次的延長。有人甚至在六隊囚禁二十餘年,外面世界沒有一個人知。所,班長們經常警告囚犯:「我沒有辦法教你獄,但我有辦法教你坐牢坐死!」
有一位難友在他獄六個月前,依照規定寫「感訓」。普通情形,會依照官方盼望,己寫一個痛責、永遠擁護英明領袖的悔過徒。不那位難友在寫感訓時,不但沒有認錯,反他在調查局所受的苦刑,及全案冤屈內情,寫了二十幾張紙。政戰官平常對他的印象不錯,這次特前來押房,向他分析利害,他重寫。這位難友認為現在他獄了,黨國人不是在勉勵誠實無欺嗎?他讓層峰知實的真相。政戰官怎麼勸他不聽,政戰官怒,碰的一聲,關門,同房間難友告訴他說:
「你這樣堅持,恐怕會被送隔壁!」
他這才開始驚慌,立即寫報告求更換感訓,政戰官叫班長傳話說:
「感訓已報國防部了,無法收回!」
結果,那位難友被送隔壁,六年後,才被釋放。
但我仍無法像,「隔壁手段」會落我身!刑期屆滿的前一午,被守班長喚,帶監獄會客室,在座的有監獄長、政戰主任,還有綠島指揮部指揮官王洪將軍,及警備司令部保安處副處長吳鴻昌。在座有七、八個人,吳鴻昌一個人戴著墨鏡。這是一個非常奇怪的傳統,凡是幹不告人工的人,總喜歡墨鏡,概是怕被人辨識真實面目吧。不過,由於他發言最,立刻感覺來,是他主控全局。不等我坐,他就開始說:
「你不是寫了一份報告,求政府幫你介紹工?」
「是的,是班長叫我寫的。」
「政府曾經向全國各機關各單位,調查有沒有位置安置你。是,凡是你名的人,嘿、嘿、嘿,他們沒有一個不搖頭,政府並不氣餒,仍為你繼續調查,知,你雖不愛政府,是,政府卻是愛你的,最後總算是為你找一個教官的缺,那就是在綠島指揮部。」
「是不是我送六隊管訓?」我的頭轟的一聲脹。
「絕對不是管訓,你是真正的教官,指揮官平平坐。」
「那麼我是不是先回台北一趟,」我勉強鎮定說,「我的女兒,後,再回來差?」
「不,但你叫你女兒前來你。」
「請問,我什麼時候才離開綠島?」
「你這個問題,我們在座任何一個人沒有資格回答。」
「那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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