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重返文壇

羅祖光的汽車間在台北敦化南路復旦橋東,我原來的,則在復旦橋西。被捕的時候,東邊有幾座稀落的房舍,常帶佳佳橫過復旦橋東邊遊戲,今已經廈林立。我住西邊的公寓名「光武新村」,是六○年代台北一座新式社區,很電視、電影,利那裡的街景。我搬祖光的汽車間後,早來散步,常常走舊宅,站在十字巷口,仰望三樓我被捕時的住,被捕前剛裝不久的冷氣,仍嵌在原,木製門窗原來漆著白色,現在改赭紅。調查局的箱型汽車停放的方,依稀辨認。當時倪明華憑窗望,陳麗真一直送車旁,們那兩副憂傷驚恐的眼神,仍凝聚在那裡。現在,我佇立在十字街頭,幾次,有一種直接奔三樓敲門入的衝動,我會告訴住戶,我就是原屋的主人,一眼故居,一個字一個字寫來的這個,在被迫離開十年後,是什麼樣子?但我終於克制己,一則是怕對方嚴辭拒絕,二則怕的仍是當年模樣的陳設,三則害怕俱全換新,無法辨認。倪明華的男友住在另一個方,這個房子已被租了,我不願再承受一次不必的傷害。

朋友們對我孤單的情形一目了,熱的為我介紹女友,最後,在文化學教授史紫忱先生東的一次聚會,認識了詩人張香華。當我聽張香華名字的時候,忽呆住,雖我是基督徒,但是就在這一剎那,感覺佛教「緣」的熱力,兩年前還在火燒島囚禁時,在《青年戰士報》的副刊,曾經幾首詩,其中有一句話:

「聽種子抽芽的聲音!」

這是一種很玄秘的寧靜,靈果沒有某種頻率,寫不這種詩句。我曾經拿給難友們,是,詩不是獄中寵物,沒有幾個人注意,那首詩的者就是張香華。這簡直是一種無法解釋的巧合,「緣」是感情最基本的土壤,有了這個土壤,迅速長果實。

就在獄後的二年,一九七八年二月四日,香華結婚。當我們結婚的訊息傳來時,調查局曾擊最後一拳,派人香華教書的建國中學,一種唯恐人不知的聲勢,調查張香華的忠貞資料。惜沒有人嚇倒,反激香華的反彈,對一個「老」「醜」「窮」俱備、又絕對沒有什麼前程的政治犯,完全接納。這對特務們是一項強烈挑戰,於是,有人就肯定的說,我們的婚姻不會超過三年。現在,一九九五年將盡,我們結婚已十八年。香華是一個智慧型女,我身經百劫,有幸娶,是帝總結我的一生,賜的恩典。

我香華不但是夫妻,且是朋友,我們互相勉勵、警惕、責難、規勸,我複雜的生活背景,無從詢問、我無從回答的路歷程,使一個醉於紅塵外、詩世界的單純女,難承擔。過發生的,全不瞭解,甚至根本不肯相信。但有異乎尋常的包容力理解力,的理面有時候使冷靜面對問題。尤其在做人給我很啟示,任何時候給對方留餘,從言辭內,使我在六十歲後,仍奮力長。

我生命中累積來數不清的創傷,有些已經結疤,有些還在淌血。是香華終於使我安靜來,專寫,我們不久就搬新店烏來間、當時最麗的山莊一的花園新城,遠眺望二十公外的陽明山,近俯瞰就在腳的新店溪的緩緩流水,我們住的公寓,海拔二百公尺。

香華有語言的力,這對我是的幫助,相較,我的卑感油生,因我是語言白癡,連國語的發音不標準,所了外國,或接待外國朋友,香華為我契合最的翻譯。在台灣,南部的時候,脫口的閩南語替我講演。至於香港時,更魚水,因為生香港,廣東話是的母語。

災難化跳板,不是我己有什麼力,是整個時代發生巨變。國總統卡特先生的人權外,有萬鈞重,壓在蔣政權頭,使長達六十年久的威權專制政體,分崩離析,這是一個在正義實力無法抗拒的形勢。台灣每一個人,隱約的聽統治結構支解時所發的喀吱喀吱響聲。無論是言論或行動,陳舊的國民黨迅速消退,反對派在由派知識份子扶持,脫穎。

台灣銷路最廣的兩報紙一的《中國時報》,舉辦一次讀者者聯誼會,發通知我參加。我受寵若驚,打電話問副社長楊乃藩先生有沒有弄錯,他說絕沒有弄錯。當晚,我緊張的前往參加,遇了很坐牢前的文化界友,從他們臉的表情,他們對我現的驚愕。發行人余紀忠先生主持開會,致詞中宣佈說:

「我們這次聚會,最重的意義是歡迎柏楊歸隊!」

余先生這項宣佈,使一些根本不知我是從火燒島回來的年輕記者,我圍住,希望問一點「歸隊」訊息。二,報紙登報導,我開始重新恢復寫生涯,《中國時報》副刊主編高信疆先生,特別開闢「柏楊專欄」。他是一位傑人才,中國報紙的傳統副刊,由靜態變動態,使他被稱為「紙風雲一人」。《中國時報》在當時不足兩千萬人口的台灣島,發行一百餘萬份,平均不二十個人就有一份,影響力像。我的一篇文章是<牛仔褲長頭髮>,翼翼的試探反應,先求「柏楊」兩個字,在報現。

就在「歸隊」的兩個月前,《中國人史綱》在星光版社版,在《中央日報》刊登廣告,闖禍,接這份廣告的馬錦文姐,哭哭啼啼找星光老闆林紫耀,告訴他不知《中央日報》絕不許現柏楊兩個字,報社現在開除,請林紫耀面營救。我打電話給《中央日報》總編輯趙廷俊先生,說:

「連警備司令部不反對柏楊報!」

趙廷俊回答說:「我們的婆婆太!」

那時候我才發覺「柏楊」兩個字原來有這麼的震撼力,竟會使有些人妒恨加、血脈賁張。所雖有《中國時報》強的支持,雷仍不斷爆炸。且抄幾篇忠貞嘴臉磨刀霍霍的文章,為例證。面是姜穆先生的,題目<由役談>,刊於一九七八年九月份台北《文壇雜誌》:

凡服刑者,無不於「德操」有虧,是為填慾望,不惜幹犯法紀,為匪為盜,甚竊國或企圖竊國者。這種人,本是害群馬,繩法,是快人的,惟有「公正」,才鼓勵忠貞,無我們過於「敦厚」,「濃厚的人情味」,已被譏為「爛人」。近年有一怪現象,使我們感人越來越爛感:某機構「研究員」為某類受刑人的酬庸,這就使一生賣命的人感不平外,使人有失什麼是價值標準的感覺。非常簡單:對受刑人加酬庸,不是判決的錯誤,就是向強梁示,不決不會做使人不解的來。某機構的所謂「研究員」,實在就是領乾薪,這使我們不解,難說服勞役,竟是「功」在國,應納稅人的錢安撫他們嗎?

據我知,他「老先生」曾經化名寫過滇緬邊區撤退來台的忠貞士的跡,對於昭昭於世者,還不敢有所歪曲,但是他的筆鋒,常不忘挑撥:在那本書裡,他說滇緬邊區的反共忠貞士,來台後,淪為引車賣漿的行當,讀了那段文章,他的意何在,我就不敢妄加推斷了,但我們產生政府未盡照顧忠良的印象。這本書竟銷行百萬冊,不禁使我區區在,感慨不已。

再摘介紹一篇井種步先生的,載於一九七九年八月份台北《亞洲世紀雜誌》:

《柏楊我》是梁元編著的一本「書」,扉頁題詞:「謹將本書獻給柏楊先生為他六十歲生日的賀禮!」

從引錄這些「他的朋友」們祝壽文中,發現不少的「冤」字「誣」字。尤其是孫觀漢在國版的《柏楊他的冤獄》一書。明明白白稱它為「冤獄」。

我們實在弄不明白,難說柏楊坐牢真是冤枉嗎?當他坐牢時,報不曾登有過新聞,及牢後,報才有了新聞。當知他坐牢的人不少,尤其是文藝新聞界的人,何在國內無一人頭代他「鳴冤」?至他的朋友梁元、羅祖光,及女弟子陳麗真,甚至他的妻子倪明華。有一個國外朋友孫觀漢才版《柏楊他的冤獄》在國外發行呢?

我們沒有過檢察官的訴書與柏楊的答辯書。惟從他口中訴的「判決書」的兩項罪名(在瀋陽被俘及在台北寫雜文為匪宣傳),判定他坐牢十二年,罪與罰相等。怎麼稱為「冤獄」呢?

假若他「坐牢」真是冤枉,他「牢」後,還己訴願——伸冤。在由、民主、法治的中華民國,絕對還他「清白」的。直現在為止,柏楊並不曾己訴願伸冤,證明他坐牢就不是「冤枉」了。

亦見孫觀漢所謂「莫須有的牢」,與梁元所謂「不白冤」、羅祖光所謂「相信他的無辜」,是感情詞,其他幾位為他喊「冤」者,更是「無稽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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