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十年通鑑

從一九四九年台灣,粗略的分,概是十年說、十年雜文、十年牢獄。十年牢獄後,是五年專欄,五年專欄後,是十年通鑑。

司馬光先生編纂的《資治通鑑》,是中國最的兩部史書一(另一部是司馬遷先生的《史記》)。《資治通鑑》始於紀元前四○三年,止於紀元後九六○年,共一千三百六十二年,於一○八四年完。是這麼一部全民推崇的史書,近百年來,卻幾乎為死書,因為它是一千年前的古文撰寫,現在已沒有幾個人懂了,更沒有幾個人願意浪費時間咀嚼。

有一,遠流版公司董長王榮文先生我客,我談《資治通鑑》翻譯現代語文的宏願,他熱烈贊。我打算倣傚「臣光曰」,另加「柏楊曰」,寫我讀史的。有文化界金頭腦稱的詹宏志先生,是王榮文的總編輯,在他規劃,將譯本定名為《柏楊版資治通鑑》,分冊發行,每月一冊,使這項龐的版計劃,實施。遠流還特立「柏楊版資治通鑑雜誌社」,雜誌的形式,每月一冊的速度,預計三十六冊,三年時間它完。

一九八三年九月,一冊《戰國時代》版。王榮文一,暗暗叫苦,他說:「糟了,這種書賣給誰?」幸,口碑還不錯。開始的一年,一直維持每月一冊的速度,但不久就發現,我根本無法預估文言文譯白話文後膨脹的係數。於是,由每月版一冊,延長為每兩個月版一冊,由三年三十六冊,延長為十年七十二冊。這種單方面的違約行為,有的讀者充份同情支持,有些讀者嚴厲譴責,甚至來信破口罵。但是即令再我投入監牢,無法三年完這項龐的工程。這項苦衷最後獲讀者諒解,但這十年幾乎了我的另一場新的監獄生涯,書房了囚房。每晚連做夢夢見《資治通鑑》,常在百思不其解的困境中,忽驚醒。這期間在職時間最長、貢獻最的助理有譚焯明先生黃奕龍先生。遠流公司負責編輯的人選中,麥光珪先生任期最久,我的配合最密切融洽。

《柏楊版資治通鑑》每冊印刷一萬本。在台灣這個兩千萬人口、讀書人口更少的環境中,像《通鑑》這種不易獲普通消費市場青睞的書籍,夠這樣的銷售量行世,使我充滿感謝。一九八五年,《柏楊版資治通鑑》當選為全國最有價值最暢銷的一部書,同年,《中國人史綱》被列為對社會影響力最的十部書一。一生歲月中,沒有幾次像這樣的欣喜。

中國從明王朝一任皇帝朱元璋先生令「片帆不海」,中國人遂被禁錮在陸,為專制政府的人質,六百年來,國是一種卑賤的,冒險的行徑。政府宣稱:中國是一等國,凡是前往海外的人,非善良輩,是朝棄民,一定會顛覆祖國。對於這種人,必須加強禁制,免他們滑己的手。所,在我們中國,准不准人民國,遂為政府獎勵搖尾系統,壓制異議份子的一種手段。

這種情形一直二十世紀八○年代,還是此。我獄後,曾收海外幾封邀請函,政府當不准,連在報登廣告不准現柏楊二字,拿國護照,簡直比登陸月球還難。且,警備司令部果不發入境證,即使拿外部一百張護照沒有。白色恐怖時代,警備司令部是政府中的政府,不國,它的裁決才是最後定案。

,難預料,在很邀請函中,新加坡共國《南洋商報》的邀請函,發生了力量。一九八一年元月份的一晚,警備司令部接伴我回台北的蕭桃庵先生,請我香華吃館,當場拿外部發的護照警備司令部發的入境證,這真是又一個意外,蕭桃庵並沒有特別代,是告訴我:

「國維艱,請體諒!」

新加坡,並不是我生平一次國。一九五七年,我曾經乘登陸艇護送回國參加青年救國團暑期戰鬥訓練的留日留韓學生,分別送返長崎釜山。不過,那一次是純公務的旅行,匆匆登岸,又匆匆回船,對日本的唯一印象就是:「哇!人孩會講日本話!」韓國後雖對那裡的人孩會講韓國話不再驚訝,不過我實在不通,世界為什麼會有這麼迥不同的言語,這麼稀奇古怪的文字。

這次國,除了香華同行外,還帶著佳佳,比佳佳一歲的香華的女兒碧。我們受新加坡讀者熱烈的英雄式的歡迎,人潮洶湧,中英文報紙全幅報導,對一個剛剛從屈辱的監獄來、還不太習慣由生活的重刑囚犯言,簡直不思議,有青蛙變王子的童話裡,才有這種強烈對比的奇遇。蔣王朝加我身的迫害,不在萬外,竟還給我百倍的溫暖百倍的榮譽,使我終生難忘。

我的香華的女兒,更被當讀者寵昏了頭,致碧求佳佳說:

「你不跟你媽媽講,在新加坡玩幾?」

佳佳驚訝的叫來:

「那是你媽媽,不是我媽媽。」

我們當不停留,因為行程早已安排。不過,這一趟歡樂的旅行,卻種了佳佳永遠離開的種子。在飛機認識一位澳洲航空公司工的青年,回台北後,決定放棄在台灣學法律系已讀了三年的學業,前往澳洲結婚。我勸先完學業,一早日離,父女更生齟齬。佳佳遠嫁後,音訊漸少,終於一年不過一封。

在吉隆坡,我們接受《馬來西亞通報》董長周寶源先生招待,廣讀者群的歡迎盛況,簡直使我再感謝一次幸有這場長達十年的文字獄。

過,在「華僑是革命母」口號的引導,我總為東南亞各國華人,是一個強勢族群,現在我親眼的,卻不盡。各華人在經濟、商業雖佔有優勢,但是卻忽略了文化、政治的發展,致稍微有點風吹草動,會造不安。馬來西亞建國初,華人身負「男不當兵」的傳統文化,拒服兵役,拒進軍校,己阻止己為社會主流。我回台北後,寫了一系列的<新馬港行>,口吐真言,說我的憂慮。在馬來西亞,有些朋友認為是暮鼓晨鐘,有些朋友則反相譏說:「柏楊是老幾?竟跑這麼遠來教訓我們!」

歸途中經過香港,會晤香港煙草公司總經理何關根先生。一般人印象中,商業文化不相容,財富愛國幾乎有尖銳衝突,,何關根身兩者融化為一體。一九六八年,我被捕的兩個月前,那時《異域》一書,正在海外發行。有一,我忽接何關根一信,他對被接台灣孤軍的淒慘遭遇,深感悲痛,捐一筆巨款,我轉。就在被捕前夕,剛它轉發完竣,且在報一一徵信。所這次香港,一件就是拜訪他,向他致謝。何關根不像一位資本,像一位教授,他溫文儒雅,指著辦公室牆壁書架,告訴我說:

「你,這全是你的品,我已擺了年!」

馬來西亞報刊載不少我訪問時的照片,其中有些人被蔣班特務認為是左派份子。回台北後不久,警備司令部就派人詢問我,為什麼在海外專找左派來往。我於是向他們建議:調查局既有的是錢,最每年派人國,帶著給牛馬烙印的烙鐵,華人分為左右兩派,一一在面頰烙印記,這樣的話,政治犯再國時,遇烙有「左」字烙印的人,就望風逃。

新馬回來半年,我接世界詩人會將於七月在國舊金山召開的邀請函,試探著向警備司令部申請入境證,竟獲批准,同樣的由蕭桃庵入境證當面給我,仍是一句「國維艱,請體諒」的吩咐。

這是我一次國行,除了發現「人孩會說英語」外,使我最驚訝的是,國人的禮貌端(後來才發現日本人的禮貌更為端),通秩序有條不紊,並且瞭解:斑馬線在此邦竟有使汽車禮讓的功,台灣的斑馬線卻是專門引誘行人深入埋伏,便汽車撞死的陷阱。

詩人會後,我在舊金山史丹佛學、柏克萊學,及在洛杉磯,各一次演講,最後紐約一站演講,安排在孔夫子會堂,當我再一次傳統文化形容為「醬缸」時,聽眾中一位先生提:

「世界各國處有唐人街,中國人應該感驕傲!」

「唐人街不但不是中國人的驕傲,」我說,「應該是中國人的羞恥,它的髒、亂、吵,中國人對己中國人的迫害與壓搾,實在是應該顧形慚。」

一位聽眾激動的一躍,斥責說:

「你從台灣來,原希望你帶來鼓勵我們的消息,像反攻陸已經準備完類,不你卻來打擊華人的民士氣,羞辱我們祖國。」

我呆了一,時今日,竟還有人相信反攻陸,實在難理解,我不是政府官員,不是文化打手,所不撒謊。但這項行動立刻引嚴肅的關切,紐約《華語快報》在社論呼籲華人社會對我不提尖銳的問題:

柏楊來紐約市,在紐約知識份子圈中,捲了一個熱潮。不管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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