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家園

中國並不一直是個統一的國,分裂時代就長達三百八十六年,分裂時代有七十三年。但因為當時的政治制度軍技術,不嚴密的封鎖,所邊界商販來往,從沒有長期斷絕。是一九四九年,共產黨的人民政府在陸建立了中華人民共國,國民黨的國民政府敗退台灣,仍保持中華民國的國號年號,海峽為國界,雙方連一封信、一個字,不飛渡。

兩岸突解仇,使人震驚於萬物不斷蛻變的本質。陸歡迎台灣同胞前往陸探親,台灣不但准許台灣同胞前往陸探親,更開放前往陸投資經商,這是一個劃時代的突破,結束了長達半個世紀的國共血腥內戰。

我於一九八八年九月,香華重回陸,先從香港直飛海。回憶四十年前,海四號橋警察公墓難民營那段日子,及吳文義先生帶我台灣的往。海是我最後離開陸的城市,又是回陸一個踏的城市,面對眼前的光景,不禁感慨萬千。一向,國民黨共產黨見面,總有一方是被繩捆索綁,不一夕間,雙方這樣友善睦,真感謝新時代的來臨。

這麼的開始,卻被我的格破壞。我香華海的三,就提議拜訪正在受嚴厲批鬥的王若望。海協會主席茹志鵑女士,這位面邀請我們來訪的東主,一口回絕,說王若望回山東了,不在海。不久我卻從獲知王若望仍在海的消息,便直接前訪問。我堅決王若望,是同病相憐,既沒有政治意義,沒有文學意義。但是,卻因此與茹志鵑女士決裂,重返陸的一站,就此的不愉快。

少年後,我責備己魯莽,這是兩岸文化初次接觸還沒有默契的階段。我這個野生動物在台灣橫衝直撞,撞進了監獄,現在了另外一個剛開放的陌生社會,竟貿提會見被孤立的異議份子,茹志鵑當驚慌失措。我完全忘了獄後的那幾年,有外國記者求新聞局安排訪問時,新聞局推辭說,他們既不知我的住處,不知我的電話號碼。

當海不歡散的消息傳北京後,我們就再沒有招待單位,開始嚐疏淡的滋味,不過,我們反了一些新朋友,很是忙碌。

北京的中國協會還安排了記者會,一位我們相處很的姐,告訴我們說,們接寫柏楊的指標是:少報導,最不報導。不過,《人民日報》在我們抵達的次日,就我們北京的消息發佈來,一位文化官員告訴我:《人民日報》是全國政治報紙,從不報導台灣行蹤,你們是例外。我因此對陸新聞寫由尺度,瞭解。

北京已變與四十年前不一樣,有古老的胡同,仍是當年情景,我特前往住過的口袋胡同二號憑弔。當初的主人魏國瑞夫婦及東廂住的常咸六夫婦,已化幻夢。西廂當初住一位軍官的太太,挺著肚子等候丈夫歸來。他最後歸來了沒有,沒有人知,現在是另一位穿著陳舊的年輕女人,在屋簷蹲著洗衣服,茫的著來的我們,一句話沒有說,一句話沒有問。我走門,回四十年前離開北京那一的早晨,色未明,常咸六杜繼生等送我門口。杜繼生忠厚木訥,當時,他剛從北京師範學畢業,一位麗的北京姑娘辛蕙芳結婚,一對金童玉女,人人羨慕。是,千不該萬不該,他送了一件棉袍給一個逃亡的反動份子,使他惹麻煩,他被共產黨「專政」批鬥三十年,不抬頭。直一九八五年,才算平反,安置在石莊河北省教育學院當副教授,稍後退休,摔斷了腿,又轉靜脈炎,妻子半身癱瘓,不言語,我兩次陸沒見他,但我們終於取了聯繫。

離開北京的前兩,在北京的台灣同鄉會宴席,我表示渴望前往民主同盟總部一次參觀。因為我是在台北調查局特務劉展華監督參加民主同盟的,果藉此機會夠一眼民主同盟總部是方是圓,死瞑目了。台灣同鄉會長熱的說,願意代為安排。

二午,我香華就接民主同盟的請帖。晚,就在民盟總部,見了久仰名的民盟主席,是當做主人的費孝通先生。其餘在座的是民盟的高級官員,三○年代、四○年代全國知名的高級知識份子菁英,是在共產黨無窮的運動中,被整肅過的對象。

對香華言,完全不知在座的人的來歷,索不聽的談話,顧一面吃東西,一面手中的一本書。半個時後,敬佩驚訝的眼光望著我,低聲說:

「這本書寫真!」

我隨手接過來,是一本抗戰時《公報》派駐倫敦的特派員蕭乾先生的,這才發現當年望不及的蕭乾先生在座,不禁啼笑皆非說:

「你連蕭乾先生是誰不知?」

香華一臉茫,我這才感覺,海峽兩岸隔絕這麼徹底。

一站,我單獨的返回故鄉——河南輝縣,香華則直接西安,在毛毛處等我會合。我就這樣的回了匆匆離開四十餘年的故鄉,正應驗了一首唐詩,不過,改一個字,就更符合眼前情景:

少離老回 鄉音已改鬢毛衰

兒童相見不相識 笑問客從何處來

兩岸開放後不久,我就教冬冬在幸還沒有被剷平的祖墳,為父親立一碑,紀念我的哀思:

這裡安葬的是郭學忠先生及夫人,是我的父母,我沒有見過母親,但父親於一九四○年在這裡入土的時候,眼靈柩冉冉降深,我曾經搶痛哭。今(一九八八),姐育英、二弟德漳,均已病故,妹育俊、三弟德洋、幼妹育傑,不知流落何方,音信全無。實我非長子,長子汴生,幼年早夭,惜我記憶模糊。已逝人,當在見父,未逝人,憑墓哀悼。我於一九四九年遠移台灣,將來葬台灣,子孫永難再歸故土。父死年,五十有七,兒今已六十有九,為我父立此一碑,果幸保存,為海峽兩岸郭門一線相牽,血濃於水,但願兩後裔,相親相愛。

我在冬冬的人帶領,就在碑前,向父親的墳墓跪叩頭。當初父棺葬時,我的哭聲已遠際,四十年後歸來,淚已流乾,剩百感集。

我回當初讀書的縣立學,書架擺滿北京友誼公司版的《柏楊版資治通鑑》,回讀五年級時,一次向海北新書局購買當時新文藝品的情形,歷歷仍在眼前。我讀五年級時那棟教室仍在,是來是那麼,當時同班同學,除了鄧克保外,一個不復記憶,克非先生坐在講台的影子,侯萬尊先生的手板,一幕幕升。

回故居,「老司院」廣場已經不見,亂七八糟的塞滿了房舍。冬冬引導我走一條巷,最後才走老宅,體仍保持當年形狀,住著不少人,那些鄉親仰臉,表情木,沒有歡喜,沒有驚愕。我原來住的廳南廂房,卻空蕩蕩寂無一人,對面有張床,就是姥姥睡的那一張吧!霎時間,彷彿纏過的腳泡在尿盆裡,悲慘的仍在呼喊。我走北廂房,那是表嬸住的方,當初就隔著中庭,拉嗓門給我講故,探聽的行蹤,卻不知怎麼開口。

故居被瓜分四十年,我站一會憑弔兒時往,卻無法停步,有一種不承受的陌生感使我窒息,隔離太久太久了。同輩、玩伴,一個不見,環繞在四周的是深深的代溝,沒有共同回憶,沒有共同言語,像又是異鄉。

在北京時候,就有人告訴我,輝縣為我立了一個像,陸牧惠先生問我怎麼處理,我脫口說:

「果徵求我的意見,我建議拆除!」

但是,回輝縣時,卻發現像已豎,又沒有人詢問我的意見,冬冬揭幕時的報紙拿給我,當時確有一番盛況。我內升一種特別的情緒,有幾分激動,有幾分感傷,有幾分感激。

——三年後的一九九一年,北京《解放軍報》對我發動攻擊,幾個月後,香港《明報》台北《聯合報》報導說:像被拆掉。我寫信回請冬冬查,果不見了,為什麼拆?什麼時候拆?什麼人拆?拆除後丟在哪裡?沒有人知。像世界根本沒有發生過這件!

我又回開除我的百泉初中,當年的建築所存無幾,尋尋覓覓,校長不在,書記李春亭先生鄭重的招待茶點,我懷念當年的梁錫山先生、劉月槎先生,辜負他們教誨,那時太,又沒有人扶我一……

榻百泉賓館,一夜深,客人散,我脫光衣服洗澡,才發現並沒有熱水,鄉十月末的酷寒使我受了涼,了嚴重感冒,從輝縣鄭州,從鄭州西安,從西安香港,後帶回台北,過度的疲勞,不知節制的應酬,加水土不服,故鄉氣候已不適應。

離開輝縣,冬冬陪伴我前往西安探望毛毛,住在西安人民廈。按照原定的計劃,本來還前往重慶,經三峽武漢,但感冒已使我無法行動,困頓昏睡,四肢無力,所決定由西安

(本章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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